在我的家乡,时近腊月,家家户户都要腌制一些腊货,包括腊肉、腌鸡鸭鹅、香肠、咸鱼等。那些挂在廊前檐下、枝头架上一串串一排排的腊货,在冬日阳光下泛着淡黄色,泌溢出金色的油滴,让寒冷的日子有了温馨之味、富足之感。
家乡地处长江下游北岸 ,人 们 把 腊 货 称 作“ 咸货”,因为鸡鸭鱼肉等腊货基本就是用粗盐腌制而成,很少添加其他作料。或许是旧日物资匮乏、日子窘困,难得一觅其他作料吧。
见过母亲腌制咸货的过程。将买回的连皮猪肉割成两三寸宽的长条、将宰杀的鸡鸭鹅去除内脏、将鱼去鳞剖肚,清洗干净,沥干水,分别用盐在其表面揉搓,然后将其分类装入坛中 ,一 层 层 码 上 盐 粒 ,压实。装入坛中的腌肉等,母亲每天要翻动一次,几日后,将腌制出水的咸货穿绳晾晒到阳光下。风吹日晒几天后,腌制的咸货就大功告成,可以一解馋欲了。
这种仅用盐腌制的咸货,充分保持了食材的本味,在阳光和风的帮助下,成为腊月里乡下人家寡淡日子里的肥美享受,也是走亲访友的上佳礼物。这样单纯的腊味,正是“盐的味道,山的味道,风的味道,阳光的味道,也是时间的味道,人情的味道”。
在遥远的农耕时代,食物特别是肉类难以保存,先人们用盐腌制腊味,应是一种原始的食物储存方法。这种腌制保存之法流传下来,成就了炎黄子孙灵魂里的美味。
古时没有冰箱之类的冷冻器材,寒冷的冬日是保存食物的佳季。这时节少雨干燥,北风凛冽,肉类不易变质且蚊虫稀少,更适合腌制咸货。而农历年尾的十二月被称为“腊月”,故腌制食物有“腊货”“腊味”之称。
宋朝的陈元靓在其编著的《事林广记》中,记录了当时做腊肉的方法:“每岁腊日,取猪肉随意裁片。每一斤用盐一两,擦淹三五宿许。再酒浸入醋同淹,又约三两宿许,悬干。”
过了腊月就是年。旧日,腌制腊味也是备年之需。阖家团圆的餐桌上,腊味已然成为寻常人家必不可少的一道美味。这些留在舌尖上、藏在时光里的腊味,是漂泊在外的游子们难以忘怀的故乡的记忆,魂牵梦绕的家的味道。明代的王世贞即有“腊肉来乡社,春醪有弟兄”之句,清末民初的陈湋在其《腊肉》诗中则写道:“两年不食家乡肉,此日登盘慰我思”,皆从一味腊肉上品味乡愁。
腊肉,煮熟切成片,瘦处色泽鲜艳,肥处透明发亮,宛如美玉。挟一块入口,味道醇香浓郁,瘦不塞牙,肥不腻口,其独特风味,不仅解馋,且具有开胃、消食之效。想当年,村中一家蒸腊货,整个村庄都飘香。
腊味中极喜咸鸭,咸鸭块下铺些千张丝,放在饭锅上一蒸,其香醉人。即便是碗底蒸出的咸鲜汤汁,用它拌饭,也能让我风卷残云一大碗。
与我家乡称作咸货的腊味不同,熏制,是许多地方做腊肉必备的一道流程。有人说,有了烟熏,腊肉才更具人间的烟火味。而熏制的腊肉可存放至来年的夏天,且蚊蝇不爬,甚至历经三伏也不变质。“老夫畏热饭不能,先生馈肉香倾城。”南宋的杨万里正是在暑热难当、食欲大减的夏日得友人腊味之馈。
曾在皖南的一个小山村里目睹过熏制腊肉。逼仄的小屋,青石围砌的火塘里,燃起的松木上吊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水壶,水壶上的房梁上挂着一排排已经变得黑红的腊肉,一位妇人坐在火塘边的竹椅上,用一只火钳不时将柴火压低,使柴木燃起的青烟更浓,袅袅青烟缭绕着悬挂的腊肉……
腊肉宜与新蔬配炒。我的家乡滨湖临江,春来,水边的蒌蒿丰茂,腊肉炒蒌蒿是家乡人一份不舍的口舌享受。青嫩的蒌蒿与腊肉的绵香交织,正如汪曾祺形容的“食时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这春水的味道里,不只是春的味道,更有那绵绵乡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