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到了80岁以后,开始掰起指头清点他一辈子结交的朋友。
我爸算来算去后总结说,他这一辈子,结交的朋友保守算起来,至少突破了100个吧。有一天,他还嘴里念念有词把这些人的名字,用蝇头小楷一一写到了本子上。我爸的记忆力真是惊人,他居然写到了110多个人的名字,一些字还是繁体,字的一笔一画也没有错。
我向爸表示祝贺,他这辈子在县城机关勤勤恳恳工作,虽没做上县长,但也结交了不少朋友,不能以世俗的标准来衡量我爸。
小时候,我们村子里那条土路,常常尘土飞扬,那是县城机关里的吉普车开到我家屋后山梁,县城里背着双手梳着大背头的干部、工厂车间主任、粮店经理这些人来我家作客,他们都是我爸结交的朋友。
我爸因为结交了这些县城的朋友,在村子里也享有崇高威望。我爸从县城里回来,村人老远就上前跟他打招呼,我爸不抽烟,但村人往往把烟塞进他嘴里说,李干部你就抽一支吧,像焦裕禄一样,和我们群众打成一片。我爸微微一愣,他果真抽起了烟,被呛得大声咳嗽,随后又同村民们乐得爽声大笑。
我曾经请教我爸,到底如何才能结交到更多的朋友。我爸摆摆手说,人要大度,吃得亏打得堆,这样才能够拥有更多朋友。
我爸这样的性格,得从我奶奶身上找基因。我奶奶也是一个慷慨的人,她有句口头禅是,人家找你开口,总是万不得已嘛。
不过到了老年,我爸的脾气突然暴躁起来,他敏感,他易怒,他看人左右上下不顺眼。这样的改变,准确地说,是在我爸78岁那年,他患上了严重的痛风症,常痛得呲牙咧嘴。我爸79岁时,在外面馆子里请了几桌人吃饭。我爸琢磨了好半天,也没找到当年结交的几个朋友来吃饭,这样的饭,可是吃一回少一回了啊。
那次吃饭,亲戚们轮番上来对我爸祝寿。我爸半睁半闭着眼睛,他对这些贺词提不起兴趣。我一个表弟对他说:“舅舅,祝你长命百岁啊!”我爸突然拍着胸膛大声吼了起来:“让我活那么大干啥,活受罪啊!”弄得众人尴尬不已。
有一天回家,我看见客厅里的我爸,半斜着身子,嘴里有刚打瞌睡醒来的口水泡沫,手里的电视遥控器不住地按来按去,始终找不到能留住他眼光的电视节目。我妈说,你爸啊,腿脚疼,天天就这样坐着等天黑,天黑了等天亮,凌晨三四点钟就磨磨蹭蹭起床,一个人坐在黑影里发呆。
去年秋天的一天,我爸的一个老朋友,就是一个当年县城里工厂的车间主任,辗转打听到了我爸的消息,他来到我家看望我爸。我爸和他这个分别几十年的老朋友抱头痛哭。那天,我爸执意挽留他的老朋友在家里住了一晚。半夜了,我妈蹑手蹑脚去看,车间主任已在我爸回忆往事的啰嗦中睡熟了,我爸正扯起被单给车间主任盖上。
爸一天天老去了。我爸的那些老朋友们啊,如果你们还在人世,哪天抽空来看看他吧,这个重情的倔犟老头儿,在等着你们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