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西窗下的墙脚,又传来熟悉的沙沙声,时紧时慢。风轻时,窸窸窣窣,像雪花落在漆黑的夜,猫儿缓步走过青瓦片。风重时,沙沙声一阵阵,一浪浪,如同指尖翻过书页,雪片敲打窗户。
每年都要回山区老家小住数日,睡在二楼西厢房里,桂竹总似是故人来访,一声声轻轻问候从窗外传来。这一簇纤细的桂竹,据说是我伯奶奶生前栽种的,已有很多年头。它看起来与一般水竹、金竹没什么两样,只是夏天才长笋子,笋子又白又嫩。如今,新竹和旧竹挤在一起,墙脚成了一片青翠葳蕤的小竹园。桂竹笋炖腊肉是我家独有的时令特色菜,左邻右舍甚是羡慕。在外多年,每逢初夏,老家桂竹笋的味道就在记忆里弥漫,不过,最令我怀念的,还是马头墙下风吹竹响的情景。
小时候的冬天,每逢下雪,父亲就用锹将门前的雪铲到墙根堆起来,一直盖到桂竹的腰。雪里的竹像插在奶油蛋糕上的饰品,青翠欲滴,款款摇曳,竹叶在寒风中嘀嘀咕咕。如果竹叶缄默不语,那就是被大雪摁住,或被冰冻住了,发不出声音。被冰包裹的竹叶,像透明的琥珀,每片都拖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小尾巴,十分好看。雨雪天气父亲不能上山干活,在家也不歇着,一早就脱了外套,抡起斧头,在墙根下劈柴,身上散发出腾腾热气。我在父亲身后,一边帮他捡劈下来的柴,一边调皮地摇动竹子,冰哗啦啦地落下来,落在院子里,落在父亲的身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竹子挣脱冰的束缚后,昂起头,恢复悠悠然的惬意姿态,竹叶欢快了,继续低吟浅唱。
大师们总结了许多画竹叶的方法,其中基本的组叶形式有“个”字、“介”字和“分”字,体现竹叶在风中运动,则用“一川”的组叶形式。郑板桥的《题画》,将绘竹提升到“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的境界。《菜根谭》中的风竹则富含人生哲理:“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事过心清,不留执念。
夕阳下,月光里,桂竹的影子贴在白色的石灰墙上,虚实墨线勾勒出飞扬的竹叶,一幅浑然天成的水墨画跃然墙上,疏枝密叶,层层叠叠,既工笔又写意,古意盎然。晚风摇竹,墙上叶影翩翩起舞,空灵而生动。如果仔细观察,风中的竹叶全都在摇曳,但叶子的动作都有所不同,各有各的舞姿。无风无雨的日子,炊烟袅袅,竹子也会突然地“伸懒腰”,改变一下原来的姿势,发出细密的摩擦声。许多个夜晚,竹叶的声音在枕边细语,陪伴着我的童年时光。如今,再看茂密的竹叶,脑中总会浮现父亲的身影。月光下,桂竹旁,父亲拿着锯子躬身锯柴,无数叶子如蝴蝶般扇动着翅膀,围绕他,映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