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们从芜湖上船到九江,再转程到南昌,参加华东地区一个级别颇高的舞蹈比赛,在船头上见到了她。她是我省舞蹈团队的一位指导老师,正在甲板上给一群年轻舞者说点什么。看模样她已经四十出头,却有这年龄段难得的匀称婀娜的身材。她边说边舞,旋转腾挪间韵味十足活力四射。一看便知是个颇有造诣的资深舞者。
由于职业的关系,我和她很快熟络起来。她姓章,14岁就进部队文工团,17岁参加抗美援朝,穿越枪林弹雨躲过密集轰炸,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她的舞姿是经历战火淬炼的。
我在不经意的聊天中,知晓章老师在朝鲜的一些事。
那是入朝不久,一次夜间的长途转移。他们二十多号人挤在敞篷卡车里,气温降至-30℃,卡车在冰天雪地的山路上摇摆颠簸,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卡车停了,有人呼叫他们下车跑步活动。她半睡半醒,厚棉衣裹着的身子懒得动弹,这时一个叫阿昆的男文工团员硬生生地把她拉下车,逼着她跑步。半个小时后身体逐渐暖和起来,关节也活络了,再次上车颠簸。天快亮时车子再次停下,再次要求下车活动,这次她实在困得不想下车,阿昆连拖带拽地帮助她下了车,严厉地带着她跑步。后来明白,这样的极寒夜晚有人就是在睡梦中冻死了,也有人冻坏了被迫截肢。真的要谢谢看起来凶巴巴长她三岁的阿昆哥啊!
章老师出生在江南一个秀丽的城市,自小就爱美爱打扮。现在战地出生入死,打扮一词遥不可及。惊喜突然从天而降。那天阿昆送给她几朵淡黄色的扎的很考究的花朵,她仔细打量,才明白这花是用玉米里层的包叶扎成的。玉米里层包叶薄薄的柔柔软软的,淡淡的黄中带绿,倒是制作干花的材料。阿昆在路过一片无人收割的玉米地时突然想到的。他把玉米包叶制作成一只只小巧而生动的蝴蝶。高大的阿昆如此手巧,这是她想不到的。她高兴坏了!那段时间,她鬓边发间的小蝴蝶换了一只又一只,后来团里同龄的女孩子们也有了,成了剧团的时尚。她们戴着黄蝴蝶为战士们跳啊唱啊,那是战地的一道风景,一首朴素而美丽的诗!
她的故事当然以战争的残酷做底色。有一次他们正在为部队慰问演出,突然敌机像蝗虫一样飞来,许多炸弹霎时兜头投下,顷刻间爆炸声像要把山坳掀翻,数位演员中弹牺牲。这是他们这个文工团第一次在演出中遭遇轰炸,她说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认识到死亡可能就是下一秒钟的事。从最初的惊惶中迅速镇定下来,他们朝文工团驻地方向撤退。到达驻地,才知道驻地已经被敌机夷为平地。他们临时组成找团部的六人小组。一共三男三女,其中就有她和阿昆。夜晚以天上星星辨别方位,他们在荒僻崎岖的山路上爬坡上坎,渡过了两道冰冷刺骨的河流。饥肠辘辘,他们便采摘野果充饥。一天两夜的长途跋涉,女团员们都走不动了,男团员们生拖死拽有时索性背着她们。她由阿昆负责照顾。又困又饿,她好几次就想在路上睡死过去算了。阿昆狠狠地拽她起来,架着她继续走。当部队派人找到他们的时候,她又在他的肩头上昏睡过去了。
她和阿昆是猝然离别的。阿昆被上级机关抽去完成一桩秘密任务,但一去不回头了。她好多天傍晚在驻地附近的路口痴痴等着阿昆。近两年的血与火的岁月中她和他结成了一种情谊,战友?兄长?说不清。但阿昆的此去像抽空了她的心!
回国后,她逐渐成了省里一名颇有建树的舞蹈教师兼舞剧编剧。她结婚生子,和丈夫相亲相爱。但只要浮想起那个高大、心灵手巧,如哥哥般爱护的阿昆,心中忍不住酸涩、遗憾。我看过由她编舞的一个反映部队生活的双人舞,舞蹈语言既有战士的刚强坚定,又有男女战士四目相视时的脉脉柔情,我明白这是章老师的那份情结。
阿昆还活着。他完成重要秘密任务后回国了,被分配在北方一个城市的政府机关里工作。他曾一次次打听她回国后的下落,苦无结果。直至本世纪初,他通过联系上当年赴朝时的部分战友,终于知道了她的下落。某一个春天,在南京战友见面会上,他和她暌隔半个世纪后终于重逢,虽是物是人非,但心有千千结!“昆哥,我想念大半生的哥哥啊!”她和他紧紧相拥。
继后他们和战友们几乎隔年相聚一次。他俩成了无话不谈的兄妹。就是各自的爱人离世后,还是兄妹般来往着。她和他相约分写一本书,写在朝鲜的经历和别后的种种,写各自的所思所感。到书写完后的那一天,他们互换。
遗憾的是,阿昆没等到那一天就先“走”了。而耄耋之年的她依然在书写。章老师曾说,希望昆哥在天堂里分享我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