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客与厨师的相遇相知,需要的是缘分。食客与厨师的关系很微妙,我无法用语言将这二者之间的关系表述清楚。资深的食客渴望遇见一位高明的厨师,可以引为知己。他甚至希望这位厨师做出的菜,能满足自己对味道的所有想象,这太难了。难就难在食客并不能准确地描述他对食物的理解和对味道的想象,而厨师也无从知道食客的心中所想,没有标准,也就无从做起了。而厨师要面对的是难调的众口,既然难调,就只有根据自己对食材的熟悉程度,烹饪出自己喜欢,或是认为多数食客也会喜欢的食物,这是厨师唯一能坚持的东西。
普通的食客,喜欢自嘲自己为吃货,而资深的食客,应该就是时人所称的美食家了。以前的人,是不会称自己为美食家的,写《随园食单》的袁枚不会,写《云林堂饮食制度集》的倪瓒也不会。美食家一词何时开始兴起,已难以考证,但历史总不会太久远吧。
食客都有自己的偏好,也有自己的讲究。
周瘦鹃,喜欢莳花弄草,热爱美食,是一位仍保留着旧时文人精致生活习惯的,也是有情趣的人。他在苏州时,常和同事们结伴去外面吃饭。去饭馆吃饭,他不说是吃馆子,而说是吃厨师,可见他对厨师的看重。进了饭馆,也不先点菜,而是先叫后厨的厨师上来。遇上熟悉的厨师,先聊上几句,心里便有了数,菜也不用点了,剩下的事交由厨师去办就行了,这种时候,一众食客们多半是吃得满意的。若是遇上喜欢的厨师,他多半会根据节令,问问厨师今日采买的食材,根据自己的想法,点几样菜,再细细地嘱咐一番,这样也能做到宾主尽欢。吃好了,厨师来问意见,周老先生即便再满意,也只是说,唔,可吃。周瘦鹃先生是狡黠的,他怕惯坏了厨师的脾性,也是精于饮食之道的,是真正的知味之人。
梁实秋先生自认为是食客,他说一般吃菜均以馆子为主,而饭馆应以灶上的厨师为主,犹如戏剧之以演员为主一样。这番话说得极有道理。
梁实秋喜欢河南菜中的瓦块鱼,北平会做瓦块鱼的馆子不少,而做得最好的,唯有厚德福一家。在厚德福,又只有老掌柜陈莲堂先生的瓦块鱼做得最好。梁实秋先生每次去厚德福,都是陈老掌柜亲自为他掌勺。食客与厨师,一个真心喜欢吃,一个甘心为他做,真的是非常难得了。也因此,人方中年的梁实秋与已年届六旬的陈莲堂成了忘年之交。
梁实秋先生曾问过陈莲堂老掌柜做这道菜有什么诀窍,而陈老掌柜却说:“你想吃就来吃,不必问。”可能是问了,也不一定就能说得清楚,也许即使陈老掌柜说清楚了,梁实秋先生也不一定就能知其所以然。可还是经不住梁实秋先生的一再追问,老掌柜这才不惮其烦地从挑选食材说起,一步一步讲到最后用剩余的甜汁焙面止。说是说得极尽其详了,可真要将一盘瓦块鱼做到色香味俱全,那全在掌勺的存乎一心了,这不仅是艺,而更近于道了。
梁实秋先生曾说过:“如果烹调是艺术,这种艺术品不能长久存留,只能留在人的齿颊间,只能留在人的回忆里,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言语之中,已经很是惋惜了。而对于这样的一件艺术品,我们只能怀抱一颗真诚虔敬之心,去细细地品味,并将美味留存自己的记忆中,如果有可能,也像梁实秋先生一样,将其留存在文字里,这才是食客与厨师之间的相互理解与尊重,也是一种最好的纪念。
在寻常的生活里,我们不能天天去吃馆子,我们既是厨师,也是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