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草木花鸟虫鱼,是我文章师承之一。竹简碑帖书画,也是我文章师承之一。好文章未必非得从文集里读到,书集里可读好文章,画集里可读好文章,市集里也可以读出好文章。
几年前去鲁北村集,看到有人卖菜,有人买书,有人赶车,有人拉货,有人估衣,有人量布,有人抓药,有人测字,有人称米,有人打油。村集尽头是牛市,换马的,贩驴的,赶猪的。有人还把布袋搁脚底,袋子上毛笔写有“牛经济”三字,间架近乎金农漆书。不远处坝埂上走来一个推独轮车的中年汉子,昂然而行,推着南瓜、青椒、土豆。天空晴朗,狗尾巴草长到大红公鸡鸡冠那么高了。一场场一幕幕都是好文章,可惜我写不出来,900年前的孟元老得了先机。
当年孟元老避地江左,追忆昔日繁华,种种胜迹徒然湮灭,可惜转眼成梦了,做得十卷《东京梦华录》。记彩山灯火,北宋汴梁之宫苑典祀、巷陌勾栏、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有黍离之思。今日读来,相隔千年如《清明上河图》一般锦瑟市集尽归眼底,活色生香的文字难掩故国不堪的幽咽与惆怅。春花秋月已了,只有在梦中,方能再现故都的繁华。
好在文章还在,丹青还在,器物还在,碑帖还在……
今人谈到书法,第一想到的就是碑帖。
歌功颂德、立传、纪事的文字,刻碑以纪。关于帖,欧阳修认为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暌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
读碑帖,常常读出一身喜气。三三五五地打开,摊一屋子,像小时候看连环画。汉简与魏碑相叠,行书与章草呼应,发出很多声音,钟繇的声音、欧阳询的声音、褚遂良的声音、杨维桢的声音、文徵明的声音、邓石如的声音。各有师承各有笔法,到头来字里的性情声音才是定居。
碑帖有郁郁之气,让人文采兴盛,几乎有点得意忘形,无才可恃,也要傲物……肺腑之间有笔墨流动,一个个句子追赶着,一段段文字追赶着,一篇篇文章追赶着。碑帖气息熏染文字,多了旧味,也多了色泽。好文章有旧味有色泽,墨分五色,文章亦如此。
碑帖有旧影心迹。有人梅妻鹤子,下笔清贵;有人宦海沉浮,笔下一股湖海风云气;有人一生淡泊,字里散发规整的庭院氛围;有人身居高位,下笔意满神旺;有人哭之笑之,有人生不拜君……古琴素手纸窗瓦屋灯火青荧,天与地合,意与神凝,情通自然。意与神凝兮如痴如醉,情通自然兮惠风和畅。惠风和畅,如痴如醉,一股酒意传来,酒意里几缕药气,几缕茶香,如此正大。
碑帖里的酒意,如痴如醉,对笔痴,对墨醉。所谓书法,不过笔墨同醉耳;所谓书法,不过人书同醉耳;所谓书法,不过天地同醉耳。
碑帖里有药气,悲天悯人,铁石心肠。书法是一味药,是清凉剂、醒酒汤,安神、疗伤、治病,是对无可奈何的排遣,是对百无聊赖的消解。
碑帖里有茶香,吃茶去,超然物外;吃茶去,烟火人间;吃茶去,逍遥乐事;吃茶去,饮水解渴;吃茶去,谈佛论道;吃茶去,家长里短。
碑帖大有笔法、墨法、章法、想法。笔法墨法章法者也,若无想法,都是做作。书法家还应该有烂漫之心,烂漫之心生出一团团元气,方能字字康阜、笔笔饱满,无一懈笔。
碑帖常有文章所少的见字如面:字从心出,心借字形,人影闪现。读碑帖,常常看见性情,有人诚恳恭敬、天真烂漫,有人特立独行、不拘一格,有人仰天大笑出门去,有人战战兢兢入屋来,有人桀骜不驯,有人规规矩矩,有人放肆泼辣,有人内敛斯文……
古人习字,不以书家自居,亦不以书家为荣。王羲之、苏东坡书法好,文章也好。读二王父子杂帖,读苏黄文集,高逸厚朴,篇篇绝妙好辞。古人的趣味,向来偏心文士翰墨,历代书家多是学问家文章家。傅山曾说文章小技,于道未尊,况兹书写,于道何有?书法讲究字外功夫,字外功夫无非经史子集,无非人情练达,无非世事洞明。腹有诗书气自华,何止如此,腹有诗书字也华。
先贤字里自然的峭拔,是宗师气度,是宗师品格。读碑帖,看得见前人的笔意、貌丰骨劲、味厚神藏,也看得见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甘心在砚台的墨香里修行。笔墨是心性之呈现,笔墨下落,宣纸轻哗,过去的心性、过去的风神在枯湿浓淡的笔路上一览无余。
旧中国的庭院文化渐渐稀薄,那些精妙碑帖都是古迹也都孤寂。王羲之的杂帖、颜真卿的文稿、文徵明的手卷、董其昌的条幅,旧味氤氲,人间万事纵然消磨尽了还有墨痕故纸的暗香。
碑帖之美,无非十字:
尖,厉,冷,幽,玄,动,静,空,雅,正。
文章之美,也无非此十字
。旧年喜欢尖、厉、冷、幽、玄,如今最好动、静、空、雅、正。
正最难,正是为人为艺的巅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