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黟县,曾几何时,许多外地人都读不出她的名字,就更别提对她的知晓了。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了一个新的解说角度——驰名中外的“天下奇山”黄山,最早就叫黟山,人们才发出识之恨晚的赞叹。现在当然是另当别论了,自从黟县的西递、宏村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地”之后,她便成了知识渊博的学者和慕名而来的游客口中那意蕴悠长的词汇。
大概是因为“谁不说俺家乡好”的缘故吧,三朋四友相聚时,我常会念叨起我的“黟城经”来:那儿的天好,诗仙李白曾去那儿寻找过艳阳,留下了“浔阳台”古迹;那儿的地好,传统土特产香榧、食桃和腊八豆腐等令人回味悠长;那儿的山好,每一座山峰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与传说;那儿的水好,漳河绕城蜿蜒,横沟穿城而过,每一条绿水都藏有一曲幽雅的乐章;那儿的人好,个个都是桃花源中人,一张口便是那柔软的乡音……
记忆中的古黟城是有城墙、城门洞的,老一辈人的嘴边还常常挂着“南门头”“城墙下”之类的地名,加上四周环绕着的一圈密不透风的山峦,古黟城倒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双城”。印象最深的城门洞,是上学时每天都要爬坡经过的那座。之所以印象深,是因为此洞高大宽敞,洞内有两条用作石凳的巨大、光滑的长条青石板,是我们上学、放学途中玩耍、写作业的“秘境”。
城不大,几条宽不过五尺、采用黟县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正好呈十字形,直抵城门之外,为东街、南街、西街和北街。其中最长的北街,便是“店铺相对出,夹窄石板街”的主要商业一条街,百货店、剃头店、钟表店、药材店、裁缝店、银行、文化馆、消防队等鳞次栉比地排列着,迎迓着乡亲。十字交叉处,建有空中楼阁,阁下自然成了凉亭,这便是颇有些名气的古黟城地标性建筑“街心头”了。
我的孩提时代,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这“街心头”的亭子里。那些忙碌了一天到这儿来解乏的大人们,或三三两两靠在周围店铺里的柜台边,或坐在亭子里的靠墙长凳上,听那有线广播里播放的天气预报以及黄梅调,悠闲惬意极了。孩子们却闲不住,疯跑着捉迷藏。我呢,兴趣却在那亭子墙壁上挂着的、由黟县文化馆编制并定期更新的《夜光报》上。这其实就是一大块玻璃橱窗,只不过在手抄报的版面后安了灯泡,每到夜晚便亮起来,这样的命名倒也名副其实。我在那里读新闻、学新字,长了不少见识,直到里面的电灯泡换成了日光灯,我也就恋恋不舍地离开故乡外出求学去了。
当我吟诵着“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诗句再次回到故乡时,正好是薄暮时分,便一头扑向我心目中的热闹处——“街心头”去了。那空中楼阁虽已不复存在,石板小街也被水泥路面所取代,然而,这里的景象却比我预想的更热闹些。只见整条北街两旁的店铺门口荧光闪烁,人头攒动,有的翘首,有的踮脚,都在争相观看电视节目。古黟城是好客的,仅有的几台电视机都喜欢摆到街面上来,我想。我挤在人群中,挤在阵阵亲热无比的乡音里,像当年盯着《夜光报》一样全神贯注,沉浸在“山城电视街”的独特氛围中。
之后,我常常写信向我的弟弟询问“电视街”的情况,直到那年春风吹红阳台上的紫薇花的时候,绿衣天使也为我捎来故乡的消息:“哥哥,你再回来就看不到‘电视街’啰,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谁还愿意跑到街上去看呢?”记得那天读罢弟弟的来信,便一把抓过笔记本,颤抖着笔尖,奔泻出这样一行字:“黟城,您美得更含蓄、更内在、更坚实了!”
因为爱,我才离开你。我知道长长的小街留我,深深的古巷留我,软软的乡音留我,昨天的回声留我。但我更知道啊,小城,你在等着阅读从远方飞来的捷报上的那行骄傲的履历——他,是从我们小城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