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万物凋敝,草木寒无色。北风像个刺客,盗猎着一切温暖和生机。
岁月英雄老,山河草木寒。这时,没人再敢逞英雄,都裹得严严实实。那些草木无手无脚,无尺丝寸缕,裸露于天地间,看着都冷。打从小时起,我就纳闷,它们怎么熬过冬呢?
祖父偎在墙根上,晒太阳。脸上的云层太厚、沟壑太深,天天晒,也化不开。他眯着眼说,那些物几(草木)都睡了,睡着就不冷了。我不信,那么冷,能睡着?祖父拿拐杖敲我:咋就睡不着?你忘了,收麦时,天那么热,你扶个车把都能睡着……
祖父说得也对,但我总感觉哪儿不对劲。读中学时,我才知道,那不叫睡觉,是冬眠,草木和青蛙一样会冬眠。不过,天寒地冻,冷又不会冬眠,冷还是冷啊!
老师的教导我都忘了,只形象地记住,老了的草木就像祖父。齿豁头童,落尽繁华,少了蒸腾之气;皮糙肉皱,风雨不侵,贮藏生命的给养;体格精瘦,不动不醒,保护物质的积累;呼吸减弱,不生不长,恪守生命的本原。他并没睡着,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御寒,越冬。
祖父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他的道也是草木之道。
杨树、柳树和槐树等,都把叶子脱尽,靠留芽过冬。玉米、大豆和芝麻等,都抛掉干枯的枝干,躲进高宅深院,靠种子过冬。茅草、甘薯和莲藕等,都自断枝叶,躲藏进泥土,靠根过冬。只有小麦、葱和油菜等,敢冒严寒之大不韪,小心翼翼绿着,靠幼苗过冬。
小麦抖索的绿,点燃了冬天的希望。祖父有套祖传的说辞,雪是小麦的被子,“今冬麦盖三重被,来年枕着馒头睡。”乍一听,蛮有道理。但是,哪能天天下雪?更何况“雨雪瀌瀌,见晛曰消”“雨雪浮浮,见晛曰流”,根本就靠不住!再者,下雪暖,化雪冷。还没热个身,就冻上了。小麦越冬,绝非靠雪的裘蒙茸,而是凭借祖传的“内功”和智慧。
冻,仌也,於水曰冰。小麦真有两下子!一方面,降低自由水,浓化原生质,缩减冰冻的范围和程度;一方面,增加结合水,把养分转化为糖,提高抗冻能力。这些,祖父没有机会学到,却无师自通。他力气小,不动声色,不会像父母那样,动辄就红脸,大打出手。
祖父在一个寒冬走了。他偎在墙根上,晒太阳,睡得太深,没再醒来。我并没有多么难过,总觉得,他还会像门口的老树,春天发芽;或者像玉米、甘薯,被种进泥土,来年春天继续抽枝吐翠。这人间有太多冷,他草木的一生,已过得太久,也该松手了,向死而生。
“变则新,不变则腐;变则活,不变则板。”变,也是祖父和草木的御寒之道!七十二变后,祖父老了,变不动了,就拿出压箱底——舍。他舍弃一生所得,也得到一世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