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绿巨人”动车组,以 160 公里速度奔驰在新成昆铁路上,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我想起了一座山,想起了一个洞,想起了一群人,想起了一次难忘的经历。
那座山叫小相岭,雄踞在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境内,彝语谓之“俄尔则峨”,意为神龙出没的冰雪之峰。那个洞叫小相岭隧道,全长 21775 米,是新成昆铁路最长、地质灾害最严重的控制性工程。那群人就是隧道的挖掘者。那次难忘的经历,发生在去年暮春,索玛花初开时节。
我在工地上采访,要从隧道的出口去进口,也就是从小相岭的山南去山北。师傅征求我的意见,说翻山要走60公里盘山道,而穿山路程可缩短到22公里。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当越野车缓缓驶入断面为50平方米的洞口时,师傅告诉我,长大隧道的挖掘,不是简单地只挖一个洞,而是必须在正洞附近挖一个同样长度的平行导洞,并通过一个个横洞与正洞相连,发挥通风、运输和抢险等辅助功能。当时,正洞的贯通还剩下千米冲刺,但平行导洞已率先凿穿。我们的车进洞后,可以在平行导洞与正洞间来回穿梭,但最终还得从平行导洞驶出。
断面积为 120 平方米的正洞洞身已具雏形,既宽敞又平坦,驾车行驶很轻松。而平行导洞却原生态许多,洞身潮湿、路面凹凸,宽度更是有限。多数地段容不下两车并行,只能借助盲肠般的岔道错车。我们乘坐的车辆就在这狭隘崎岖的山洞里颠簸着,昏黄的车灯在龇牙咧嘴的岩壁间无规则跳动,画出一些奇形怪状的图案,让人产生无限遐想。
一路上机器轰鸣、灯光闪烁,工人们正在为最后的贯通拼搏。师傅朗声介绍,挖掘小相岭隧道最值得骄傲的不是挖出了最长的洞身,而是战胜了上百次各类地质灾害。最辉煌的战绩是降服了两只“拦路虎”,一只是因岩层结构复杂和埋深大、应力强等综合作用造成的洞身大变形,另一只是累计高达 2 亿立方米,能够装满 15 个西湖的长时间特大涌水。
车行20分钟,师傅说行程近半,不出意外,我们能够在一个小时内结束穿山之旅。谁知“如意算盘”刚刚敲响,意外便不期而至。周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车灯射出的两道黄光在洞中摇曳。师傅平静地说了一句“停电了”,一松油门再次压低速度。
慢行中隐约发现,迎面而来的两颗星星般的亮点突然不再动弹。师傅顿时着急起来:“糟糕,要堵车!”缓缓驶到近前一看,原来相向而行的庞大运渣车突然抛锚。它像一块巨石塞在狭隘处,挡住了两个方向的行进路线。师傅只得拉紧手闸,做好了长时间坚守的准备。
车辆如果堵在城里虽然让人郁闷,还可以举头仰望高楼大厦填补内心的空虚;车辆如果堵在高速路上虽然让人着急,尚能够放眼遥看青山绿水调整不平的心态。可今天这车却卡死在大山肚子里。放眼窗外,眼光被无边的黑暗撞了回来;举头仰望,顶上压着厚重的庞大山体。我们的汽车像只蚂蚁般蜷缩在深洞一隅,显得那么渺小、单薄。
在黑暗中等待时,突然记起师傅有关地质灾害的描述。担心洞顶顷刻坍塌、特大涌水轰然袭来的恐慌感涌上心头。与洞外完全不同的寒意和湿气紧紧地纠结在一起,让人浑身发冷,鸡皮疙瘩如雨后春笋爬满手臂。
更令人不解的是,在深洞里等待的时间居然走得那么缓慢。隐约看见抛锚车辆师傅亮着手电,从驾驶室跳下来钻进车底,再从车底爬出来攀上驾驶室……已经循环了好几次,可低头一看手机,竟然还没过去5分钟!在这无边的阴冷里,在这厚重的黑暗中,我们究竟还要等待多久,最终将等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实在是让人心中无数、惴惴不安。
时间如蜗牛般爬行,在苦苦的煎熬中,我们熬过了漫长得无法形容的70分钟。修好的运渣车亮起耀眼的车灯,顿时给整个山洞带来温暖与光明;它发出响亮的轰鸣,立刻在山洞里掀起欢呼的浪潮。随着它慢慢挪进一截“盲肠”,所有车辆几乎在同一时间起步。缓缓移动的车灯像一条银河,在狭长的山洞里闪烁着星光。
我们的车做了“头羊”,引领着车队开始了新一轮征途。或许是因为有了在深洞里漫长等待的体验,接下来的30分钟车程,虽然被摇晃得头昏脑胀,但与刚才黑暗中的等待相比,实在是幸福得太多。当前方隐约露出一个白点时,师傅不禁兴奋地吼道:“洞口!”随即一轰油门,车辆更加激动地蹦跳起来。
当车辆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泊在了洞外,我迫不及待地跳下来,快步冲进亮得刺眼的阳光里。像漂泊多年的游子,一头扑进了故乡的怀抱。
回望身后的洞口,心头为之一震。乍一看,就是一个断面不大的山洞,你完全可以把它想象得平淡无奇。然而,如果你像我一样深入进去,丈量它 22 公里的全程,阅读它蜿蜒曲折的全貌,并且在洞内最深处的黑暗中静待一段时间,你就会感受到它丰富的内涵并为之惊叹。
在这个山洞里,我只待了短短的两个小时,就有了度日如年的强烈感受。而山洞的从无到有、由浅入深,直至最后贯通,都是建设者一米一米挖出来的。他们没日没夜棣待在阴暗潮湿的环境中,向着“贯通”这一神圣目标,一锹一铲苦苦挖了整整6年。而这6年,不是在风平浪静中按部就班地挖,而是顶着严重地质灾害的巨大风险艰苦卓绝地挖。扪心想想,这是怎样的2000多个昼夜?
暖融融的春风扑面吹来,粉红色的索玛花在树梢摇曳。洒满阳光的山坡上,几名头戴安全帽的年轻人微笑着朝我走来。他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却都有一张红黑色的脸膛和一双闪亮的眼睛。
他们,就是身后隧道的挖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