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个春天不是美好的,即使你会失去很多珍贵的。
2014 年的春天,我在亳州支教。清明那天,一个人去湖心公园踏青。路过一片牡丹园,听到一个老人在唱《牡丹之歌》。他戴着草帽,站在园间除草,见我驻足,停下歌唱,笑盈盈地看着我。与他攀谈起来,当得知我是从芜湖过来支教的老师,他连声说着“感谢”,还弯腰折了一支牡丹送给我。待我离开走了一段回过头来,他还咧着豁牙的嘴扶着锄头望着我,我向他挥挥手,他转过身继续劳作,并又放声歌唱起来。
异乡的风和明月一样,催生着思乡,也孕育了文字。在亳州那座古老而年轻的城市里,我用一个人的行走去感受和记录着美好和忧伤、温暖和苍凉。时至今日,偶一回首,我还会想起校园外的龙凤新河、运兵道旁魏武挥鞭、华佗庵的薄荷,以及站在寥廓的老子故居前的震撼,乘坐绿皮火车在南北大地上往返的怅然……那些古朴淳厚的人文风物给了我温和的滋养,让一个平凡的女子,在独处的时光里完成了和植物一样的生长。
2023年的春天,来得异常艰难。春风浩荡带来磅礴春光,我却再也写不出那些带着春温的文字了。
春节期间,向来强壮的父亲病了。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从来不会生病的,也是极度自信的。父亲勤俭能干,争强好胜。所以直到确认他是真的病了的时候,我才有猝不及防的无措和茫然。
人到中年,如果还能在尘世中有一丝任性地活着,也许是父母健康所给予的一份底气吧。哪怕我们在世俗里已经拥有了各种所谓的称呼,哪怕我们觉得自己已经成长得足够强大。但在父母面前,我们可以做回孩子。那些童年的画面一帧帧闪现:跟在父亲后面,穿过乡间小路,去学校读书。他在前面,我在后面,总不敢与他并排着走,老师的身份让父亲多了一份威严,我习惯离他远一点。时至今日,在他这里,我还像那个走在乡间小路上的女孩,带着天马行空的懵懂和天真。
“病是教人学会休息的女教师”,以前读不懂钱钟书先生的文章《论快乐》里的很多话。例如“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我曾以为快乐就像山间之清泉,取之不尽,源流不竭,现在才知道它脆弱得像露珠,稍一蒸发,踪迹全无。
“清明之后,我回老家。在一片烂漫的油菜花海里,戴着草帽穿着白衬衣的父亲,在一下一下地打着棉钵。我站在阳光下,和他闲闲地说话。他摘了一把草叶当标记,让我帮他给棉钵计数。
父亲是个乡村艺术家。他在田地里种植庄稼和他在课堂上培育秧苗,态度是一样的认真,技艺是一样的娴熟。几十年如一日,芬芳满园。
“而我,这棵从他的土地上走出来的草木,在时光的精心侍弄下,终于能够贴近他的肺腑生长着。”
这是五年前写的《父亲的草木》里的话。如今,接过他的锄头,我继续耕耘。和他一样,我满怀热望,希望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棵小苗茁壮成长。
也许是他曾学过医,更懂得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也许一直就是个好老师,为人师表、言传身教,他的达观一如既往。他的病让他必须选择放弃劳作和逞强,对他来说,这些痛苦远大于疾病本身吧?所以他有了一些出乎意料的言行。会对开车送他回家的我说,又给你添麻烦了;术后第二次去上海治疗,坚决选择独自前往。他自豪地告诉我们医生称赞他体质好恢复快,还说同病房的人说他怎么看也不像个病人……
无论经过怎样漫长的黑夜,不要放弃春天。父亲曾对我说过,不要去探索生命的意义,活着本身就是意义。在这个沉重的春天里,我也想告诉和传达给每一个人:像爱春天一样爱生命。
在春天的早晨,我沿着城南公园跑步。湖面春水涣涣,芦笋冒出青葱的腰身,桃花开了,樱花烂漫,迎春花把路面、桥头点缀得笑意盎然。在一处尚未开放的道路边,我还撞到了乡野的气息:蚕豆花、豌豆花、油菜花,藏在高楼旁的废墟上,开得恣意舒展。生命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啊。不管在什么位置上,不管有没有人观赏,春天来了,就要去开花、去歌唱。请相信,我们能够匹配上任何一个春天。
春天很好,我亦在场。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