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歙县的初遇,可以说是一见钟情,二见倾心。
彼时,我还在读大学。水文测验的课程实习定在风景秀丽的歙县三阳坑,我们住在水文站旁,两周时间,听着暴雨在皖南山区留下一串串小脚丫。不知踩过了多少山石后,它摔了一跤,倒在河里,马上被席卷而来的自由和快乐裹挟住,竟不愿再回到天上去流浪。
返程前,站长带着我们在河中打了场水仗,我被一瓢水掀翻。连绵的浮力抵住我的后背时,我亲耳听见了歙水的挽留——就待在三阳坑吧,不辞长作歙县人,去和白云一起无忧无虑地飘着,和溪水一起无尤无怨地乐着。
那一刻,我的心小小地湿了一片。
与歙县的再次相见是在今年七月,我已毕业工作。我们在一座酒店里集中办公,在 13 楼拉开窗帘后,我的惊叹比楼下江面上的涟漪还要多。
巨大的毛笔重重地落在歙县,长长一捺,就成了浩浩汤汤的练江,比远山上空灰色的阴云还要宽阔,跨江大桥在它的身上纤细如独木桥,小巧如发卡,岸边的高楼被衬托得如同积木玩具。练江有三种颜色,平常是阴晦色,如年代久远的镜子。下完大雨后,是杏黄色,并没有浊浪排空,泥沙均匀地分散在水中,让它像是扎在大地深处的虬根。到了晚上,县城的灯火倾泻下来,让练江呈现出琥珀的色泽,恍若甜津津的糖浆。
相比练江的大气,布射水更像羞涩的农家女孩。它的左岸是未开垦的荒地,草木葳蕤,甚至长到了边滩、河中间去。它的颜色青中泛蓝,是雨水的缘故吗?血脉深处来自天空的蔚蓝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兼具天真烂漫与温文尔雅。
忽然间,我看到两只白鹭从河边飞起,像是布射水灵光一动的诗情,一路飞到了练江对岸。这是不是它欢迎我的一种方式呢?在水边长大的人,来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水边,总有些难以言说的情愫。
我这次来,是做歙县的水网规划。我想倾尽毕生所学,为歙县织出一张能捉住落日与晚霞的网。不,不止一张网,是空间、防洪、供水、生态、文化和数字等层层包裹的网,不让任何一滴水无路可去,不让任何一条河流遗世独立,要让每个人对水的期盼与憧憬都能在网中捕获,要让这座小城所需要的一切关于美的力量都能在网中捞起。
若用专业化的语言表述,就是以自然河湖为基础,以输排水工程为通道,以控制性调蓄工程为结点,以智慧化调控为手段,为歙县构建集防洪减灾、水资源优化配置、水生态系统保护等功能于一体的现代水网体系,为歙县的高质量发展提供可靠的水利保障。
离开歙县时,我在酒店的本子上写下四句诗:“四水托龙尾,双源共婵娟。三核接翠微,两廊梦长天。”
“四水”指与县城防洪安全关系密切的扬之水、布射水、富资水和丰乐河,“龙尾”则是让苏东坡和米芾都心驰神往的歙砚的别称,梅尧臣曾写过“罗纹细砚镌龙尾”,用它来借代歙县最合适不过。四水安定了,歙县就能安澜了,龙尾就能安安静静地“涩不留笔,滑不拒墨”了。
“双源”是供水的双水源,能够有效应对干旱等极端天气供水不足问题,降低供水风险,保障特殊时期的供水安全。此外,新安江像月亮般横亘在歙县中间,江中的月华供养了沿岸的无数人家,“共婵娟”,也是对这条母亲河纸短情长的感恩与赞美。
“三核”是以清凉峰、渐江花山谜窟和徽州国家森林公园为三个生态枢纽核心,上承新安江、黄山山脉和天目山山脉,下启境内五条主要河流,构建山水林田湖草整体保护、系统修复、综合治理的生态保护空间总体格局,让人们在开窗时一眼就能望见绿色的乡愁,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至于“两廊”则是新安江百里大画廊的水陆两廊,你可以乘船飘荡,任意东西,也可以缘江而行,闲庭信步。这里深厚的水文化底蕴,人水和谐共存的哲学思想,总能让你慢下脚步,在粼粼的波光里重新审视生命的追寻。每个心中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的人,枕在新安江畔的夜梦都会与长天一色。
龙尾把水研成墨,一笔一划书写的热爱,是对青春的挥手致意,也是对未来的虔诚祝愿。回首集中办公这段“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日日夜夜,如今都成了“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或许,那块“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的龙尾砚,早已把我的心一遍遍地研磨,最终,它也能呵气生云,贮水不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