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是中国人的宗教,乡愁是中国人的美学。
什么是“乡愁”?“乡愁”就是故乡的土,故乡的人,故乡的老屋和老树;是儿时傍晚母亲的呼唤,是海外游子对家乡一粥一饭、一草一木的眷恋,是诗人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怅然。
中国人的“乡愁”,不单是对自己生活过的具体的故乡、故土、故人、故物的不舍,也是对整个中国历史、整个文化传统的感念,是浓缩了的“故国时空”,是审美化的民族情感。它不仅是地理的,还是历史的;既是个人的,也是民族的;既是情感的,也是审美的;既是具体的思念和愁绪,也是一种无形的氛围或气息,氤氲缭绕,久久不散。
相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徽州是一个古老的地理概念,它包括绩溪、歙县、休宁、黟县、祁门,和今天已经划归江西的婺源,以及属于同一民俗单元的旌德和太平。进入皖南山地之后,峰峦如波涛般涌来,能够感到纯粹意义的地理给人带来的震撼。早在南宋淳熙《新安志》的时代,徽州就有“山限壤隔,民不染他俗”的说法,所谓“山限壤隔”,是说徽州的“一府六邑”处于万山环绕之中,是一个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地域社会;所谓“民不染他俗”,是指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中,徽州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风俗和民情,成为一个独立的民俗单元。从唐代大历四年(769)开始,到明清之际,徽州的辖区面积一直都比较固定,据道光《徽州府志》卷一《舆地志》记载,清代徽州府东西长390里,南北长220里,如果采用现代计算数字,总面积为12548平方公里。
山高水激,是徽州山水的特点,也因此进入徽州,桥梁会不断地呈现。那都是一些老桥,坐落在徽州的风景中,画一般静默。不知为什么,徽州的老桥,总给人一种地老天荒的美感。常常是车子在行驶之中,路两边的风景一掠而过。蓝天、白云,树木、瓦舍,在山区的阳光下,水洗一般的清彻。突然,一座桥梁出现了,先是远远的,彩虹一样地悬挂,等到近一些了,才能看清它那苍老然而优美的跨越。这时会有一些并不宽阔的溪流,在车窗外潺潺流淌,远处有农人在歇息,牛在吃草。
不知道那是一条什么河,也不知道它最终流向哪里去,在徽州,这样叫不上名字的河流溪水遍地流淌,数不胜数。“深潭与浅滩,万转出新安”,所以人在徽州,最能感到山水萦绕的美好。在徽州的低山丘陵间,新安江谷地沿由东向西绵延伸展,它包括歙县、休宁和绩溪的各一部分,面积超过100平方公里。这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休屯盆地,在徽州,它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望平畴了。这里土层深厚,阡陌纵横,鸡犬相闻,缭绕着久久不散的炊烟。迁入徽州的许多大家望族,都居住在这一带,一村一姓,世代相延。有时翻过一道山岭,或是进入一条溪谷,会突然发现其间烟火万家,那便是新安大姓聚族而居的村落了。在徽州,聚族而居是一种普遍的风俗。因此徽州的村落大多屋宇错落,街贯巷连,醒目的粉墙黛瓦,富有鲜明的皖南民居特色。徽州的街巷,也多是青石铺成,路两边的沟渠里,长年流水淙淙。徽州老屋,是中国大地最具辨识度的建筑,“有堂皆设井,无宅不雕花”,是对徽州民居的最准确的形容。
在徽州的村落里,耸然高出民居的最雄伟宏丽的建筑,是祠堂。祠堂是全宗族或是宗族的某一部分成员共同拥有的建筑,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名宗右族,往往建有几座甚至几十座祠堂,祠堂连云,远近相望,是徽州一个重要而独特的现象。而牌坊是与民居、祠堂并存的古建筑,共同构成徽州独具一格的人文景观。“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加田园”的自然环境,造成了徽州人深刻的危机意识,为了生存,人们蜂拥而出,求食于四方。徽谚所谓“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由此形成了一支强大的商业力量,史称徽商。徽商的经营范围,以盐、典、茶、木为主,而徽商中的巨商大贾,大多是盐商。明代万历年间,徽商逐渐取得了盐业专卖的世袭特权,他们大都宅居于长江、运河交汇处的扬州一带。明清之际,江浙共有大盐商35名,其中28名是徽商。几百年来,徽商的足迹无所不至,遍及天涯海角,在东南社会变迁中扮演着重要的脚色,以至在江南一带,有“无徽不成镇”的说法。
今天看来,徽商重大的历史贡献,在于它以雄厚的财力物力,滋育出了灿烂的徽州文化。从广义的文化范畴来看,徽州地区在徽商鼎盛的那一历史阶段,一切文化领域里的成就,都达到了当时我国、有些甚至是当时世界的先进水平。比如徽州教育、徽州刻书、徽派经学、新安理学、徽派建筑、徽州园林、新安画派、徽派篆刻、新安医学、徽派版画、徽州三雕、徽州水口等等。而这一时期,徽州的自然科学、数学、谱牒学、方志学,也都有了很大的发展,并且富有特色。徽剧和徽州菜系的诞育与形成,更是与徽商奢侈的生活方式有关。清末民初,安徽涌现出那么多的思想家和精神领袖,是明清两代经济文化积累的结果,流风所至,一直影响到“五四”前后。
而今天,这一切还存在于大地,在新安江沿岸,至今还留有一些水埠头,比如渔亭、溪口和临溪,比如五城、渔梁和深渡??而古老的新安江也一如既往,日夜奔流,两岸的老街、老屋、老桥,祠堂、牌坊、书院,在太阳下静静站立,被时光淬过的木雕、石雕和砖雕,发出金属般久远的光芒。绵长如岁月一般的思绪,在作家们的笔下缭绕,给你带来人生的暖意和无边的惆怅。
徽州还好吗?老屋还在吗?曾经的徽杭古驿道,还有行旅吗?
乡愁深处是徽州,徽州深处是故乡。(作者系省散文随笔学会会长、省作协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