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出院手续,我带父亲走出病房。
此刻,暮色漫过住院部大楼的台阶,西沉的日光有气无力地涂抹着不远处“人民医院”的指示牌。我一手搀扶着父亲,一手指着牌上斗大的“人”字,问:“这是什么字?”从教 40 多年的老父亲怔怔地看着我,又缓缓望向眼前熟悉而陌生的汉字,伸出食指,在空气中歪歪扭扭地描摹一撇一捺,忽然重重拍打自己前额:“这个字……眼熟,念不出来了……”一 脸 沮 丧 的 表情,他举在空中的手微颤,像一弯枯枝试图接住坠落的秋叶。
这双手,曾经稳稳地托举我——骑上父亲硕壮的肩膀,爬上老家的阁楼、阳台、八仙桌,托举起我快乐无忧的童年。
九岁那年暑假,我随村里的玩伴第一次进山砍柴。母亲天不亮就烘焙好冷饭馃,为我备下一天充饥的干粮;父亲也早早磨好柴刀,帮我系上木制的刀鞘,千嘱咐万叮咛:“跟紧队伍,不走远,不上高坡,不拼蛮力……”父亲的身影被山里的晨雾打湿,又被微白的晨曦剪影,他就这样倚着门框,一直目送我背着冷饭馃跑向大山,直到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青灰色的天光里。
所有的背影都是爱的印记,所有的背影也都注定了一场告别。终于某一天,我收到师专录取通知书,如愿走出大山。当离乡的背影越走越远,不敢回头,我知道身后一定是父母越拉越长的目光。
初为人父后,儿子慢慢长大,小小的背影也成了我长长的挂念——我躲在梧桐树后,偷偷看儿子过马路。他背上的画板随着脚步一颠一颤,仿佛试飞的雏鸟在扑棱着翅膀。红灯转绿的刹那,他忽然回头张望,我慌忙躲进树影里。等到那抹天蓝色校服消失在马路另一头,我的掌心也攥出了一把湿热的汗水。
如今,儿子大学毕业去了杭城,宽大的背影渐行渐远;意气风发的父亲终于抵不过时间的无情,成了满头花白、佝偻着身躯的年迈的老父
亲。大面积脑梗后,父亲随我们在城里安顿了下来,再也不能独自生活,好在脑血管另辟蹊径,就像干涸的河床通过地下暗流悄悄改道,血管代偿功能让他慢慢恢复了部分记忆。
尽管父亲腿脚不再利索,记忆力大不如前,但他仍坚持每天晚饭前在小区里转圈。每见父亲执意出门,我便像儿时父亲叮嘱我一样,对他千嘱咐万叮咛:“小心脚下,不要走远……”我的角色变成了絮絮叨叨的“父亲”,父亲则像个天真无邪的稚童。他说:“没事呢,我开着手机……”他把手机当护身符揣着,接听键已褪色成陌生的符号却不自知。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摸索着口袋里的手机,仿佛那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唯一纽带。我远远地跟在后面,黄昏的光线斜斜地穿过小区甬道,将父亲的影子拉得很长,花白的鬓发被暮色揉成细碎的光斑。我仿佛望见 40 年前三尺讲台上的父亲——那时的他,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朱自清”三个遒劲的楷字,如雪般的粉笔灰簌簌落下。远望父亲徐徐踱步的背影,我喉头一哽,记忆的暗流涌动,那一刻,三代人的背影在暮色中重叠。父亲佝偻的身影与记忆中挺拔的站姿重合,我仿佛又看见那个倚着门框目送我的剪影。而更远处,儿子背着画板的背影正在暮色中渐行渐远,画板上未完成的素描在风中轻轻翻动。
在这个寻常的黄昏,父亲步履蹒跚地领我穿过层层叠叠的时光,走向岁月的深处。我循着熟悉的背影一路前行,心中那一份永不失忆的沉甸甸的爱,在时光的褶皱里蜿蜒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