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958年6月,一场瓢泼大雨驱散了连日来的暑气,煤矿工人医院里人头攒动,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男人拎着刚炖好的鸡汤匆忙走进病房,自从在产房外听说是个小子,眼里的笑意就没放下来过。
不久前才开完党的八大二次会议,路上都挂上了红艳艳的绸子“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孩子大名就叫刘建设。
建设的父母均是煤矿工人,一家人住在跃进东村,还有一弟一妹。建设作为老大,在学习上没让父母操过心,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和优秀班干部,还写得一手好字。在生活上,因为父母工作忙碌,建设从小就非常懂事,六七岁时已经会早早起床下面条,排长队去公共水龙头洗好全家的衣服。弟妹有个头疼脑热也是他带着去看,人还没有挂号的窗口高,就踩着家里的板凳去缴费。
识字越多,建设就越爱读书。学校里有个老师姓梁,是个单身汉,住在学校里,也管着图书室,为人颇为严厉,“小学生不能借书,你上中学再说。”但是时间久了,建设发现梁老师会专门放几本最新的读本在办公桌上,于是他一下课就到老师的桌前站着阅读,日积月累竟也读了不少书。
升入中学后,建设更是如饥似渴地读书,看得入迷时经常忘记时间。梁老师也不叫他离开,只是在自己热饭时给建设也多热一个馒头,“建设,你现在看的书多了,想不想自己写点东西,以后当个作家?”
建设眼睛盯着书,嘴里啃着馒头,错愕地抬起头,“当作家?不能吧?我还没见过作家呢。我爸说以后还是到矿上工作。”
梁老师不紧不慢地说:“你当煤矿工人,也不耽误当作家。你文笔不错,可以从小诗歌小作文开始写写,对你学习也有好处。读书是输入,写作是输出,有读有写,你才能学得更好。”
建设想了想,觉得梁老师说的话很有道理。当天回到家,他就在父亲的领料单上写下了第一首诗。那天晚上,他幻想着自己的文字变成书上的印刷体是什么模样,煤矿里出了个作家又会怎样轰动,父母到那时会有多么高兴。
那时候,若有人在矿办报纸上发表了文章,就能让全矿的人争相夸赞。但在建设的文章真正发表之前,他就响应号召,去了父亲祖籍所在的皖北农村插队。
1976 年 3 月,建设胸戴大红花,在父母弟妹的眼泪中离开家乡。临走之前,梁老师送给他一支笔、一个笔记本,建设忙说乡下用不着,梁老师却鼓励他,“带着吧,公社里如果没有你的书桌,你就在田野里写作。”
每天早晨,刘建设提着锄头穿过薄雾,走进荒草萋萋的田埂,收工时月亮已经跃上树梢,每天跟着农民练身手、挣工分,抢收抢种时更是忙得直不起身。
大队倪书记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热心的孩子,自从建设来了大队,许多农民轮番找他帮忙写家书,每天干完了地里的活,建设都会挑灯帮大家写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一些挂念的亲人,他用别人的口吻落笔,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每当一封信寄出去,他也期待着回信,再把回信读给老乡们听。
大队里有一个中型的半露天礼堂,平时用来开会,夏天晚上会放映一些黑白电影,偶尔也会有文工团和地方戏剧团来演出。冬天天黑得早,建设就在自己屋子里给大家说说历史或是自己编的故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下乡的新鲜劲刚褪去没多久,建设就收到通知要回城了。1977年10月底,下工后他居然看到了父亲,从不缺勤的父亲专门请假开了介绍信来找他,“设儿,报纸上说要恢复高考了,矿上的孩子都要回去准备高考,你们高中部的老师都准备好了,你得往心里去,好好考试啊。”
回城后日子过得飞快,不到两个月就要高考了,建设还没来得及和父母弟妹叙家常,就投入了紧张的学习中,还好他底子还不错,以前别人不学习等着分配的时候,他也保持着一贯的学习习惯。
矿上的高中生们还没从回城的喜悦中抽离,高考就来了。那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十二月的冬天甚是寒冷。那天早晨,母亲早早起床给建设煮了两个鸡蛋,还自己做了油条,想着图一个好兆头。因为分配的考场比较远,走路需要一个多小时,建设囫囵地吃完早餐,就背起书包走进了漫天大雪中。
这是一场完全不知道命题方向的考试,建设心中七上八下,破旧的窗户外是皑皑白雪,铁质的窗框和偶尔飘进来的雪花无不透着寒意。但是建设的额头却微微沁出了一层汗珠。
1978年,建设去上了一个免费的师范大专,在这里的两三年,他度过了一段从未有过的快乐时光。同学们是那样年轻又富有朝气,文学社、诗歌社盛行,每天除了上课,建设都泡在图书馆里读书。
那时的他,觉得自己离文字那么近,离现实又那么远。平时和同学们一起写诗、办展览,为了一字一句可以推敲到深夜。周末他和社团的伙伴们去附近采风,带上几个馒头一壶水,就可以出去一整天。那双破旧的军绿色劳保鞋陪着他一起爬过山、涉过水、上过火车,去了很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时光飞逝,临近毕业,大家都面临着就业分配的问题。师范类大专生,一般都会根据生源地和在校成绩安排到家附近的中小学去,建设心想,若能成为梁老师那样的人,也挺不错。
当时煤矿建设正酣,建设作为矿工子女,也可以去煤矿当工人,但建设想走上讲台,挣扎道,“我学的不是采矿啊,这怎么能行?”家里人一合计,矿工工资待遇比教师高出一大截,“设儿,你爸我就是小学文化啊,啥也没学过,你到了矿上跟着师傅学机电,过不了多久自然就会了。现在矿上招工,也是因为你是子弟,外面人想去的可多嘞。”在家人的多番劝说下,建设同意留在矿上当工人。
虽然答应了,建设心里却总是想着,如果要当矿工,当初为什么同意我去念师范大专呢?高中毕业就满足条件了,根本不用参加高考。
但是后来想想,如果下放回来就直接进矿,就不会有那几年的大专生活,也不会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就像梁老师说的那样,只要手里的笔不停,煤矿也能出作家。
建设依依不舍地和同学们在学校花坛边留下了珍贵的合影,随着相机的咔嚓声,他的学生生涯就此结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