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离我而去已经17个年头了。记忆中,父亲是个精瘦的南方汉子,结实的肩、微驼的背,他的后脑勺上有一个小孩子拳头大小的肉包,那时候就觉得好奇怪,也不知道是什么。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脂肪瘤之类的,这个肉包一直伴随他离开人世。
父亲就像一个陀螺,似乎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没见过他停下忙碌的身影,不是修整家里那三间草房,就是打理房前那一片泥场地。我家的柴草垛总是又高又大,有着烧不完的柴火;三间草房墙平草顺、结实亮堂;门前的一大片泥场地,就是靠他捡来的石块铺得平整光滑。特别是雨后,别人家门前会被人和牲畜踩踏得泥泞不堪,只有我家的门前又干净又敞亮。
父亲没有上过学堂,靠着早年当过学徒的经历,了解了不少历史人物、故事,也认识了不少字,在当时的农村来说,也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的“文化人”了。田间地头,他会告诉我“人勤地不懒”之类的说辞;寒冬腊月围着火盆,他会告诉我“火要虚心,人要实心”之类的道理;水田插秧,腰直不起来的时候,他会告诉我“不怕慢,就怕站”之类的古训。
特别让我佩服的是,他打得一手好算盘,还当上了生产队的保管员。从我背起姐姐们用零碎的花布拼凑缝制的书包起,父亲就毫无章法地指导我练起了毛笔字,悉心教导我打算盘。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能在他的口授下歪歪斜斜地写出“六畜平安”“五谷丰登”“人寿年丰”等吉语,熟练地完成“打百子”“三盘成”“九盘清”等传统算盘技法。可能是父亲的“教导有方”吧,在农村的同龄孩童中,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父母一共养育了我们5个儿女,我排行老五,所以小名就叫老五。9岁那年,一场厄运降临到了我们这个普通农村家庭。排行老三的十八岁的哥哥到镇上送知青老师返城,在公路边等车时遭遇车祸,不幸早亡。这一场劫难,让母亲失魂落魄大半年,父亲的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背似乎更驼了。大姐二姐已远嫁他乡,原本热热闹闹的大家庭,一下子就剩下了年幼的我、十四岁的四姐和日益年迈的父母。十几亩的承包地,迫使已上了初中的四姐只能辍学务农。在父母的殷切期望中,作为家中独子的我,两年后被送到县城堂叔家寄宿上学,开始了改变我人生的上学之旅。
我到县城上学以后,父亲进城的次数便多了起来。只要一出门,父亲的肩头就会扛着一条桑木扁担。这条扁担也不知道跟随父亲多少年了,整个扁担就像抹了油一样亮光光的。扁担的中间和两端在肩膀和手掌的长年触摸下已经透出紫红的光芒。每每放学回到堂叔家,只要一看见门旁斜靠着的那条紫红发亮的扁担,我就知道父亲来了。再见到父亲,已看不到了他往日严肃神色,眼神里更多的是喜悦和期盼。他偶尔留下吃饭,更多时候只是叮嘱我几句就匆匆走了。一个十一岁的少年,眼里噙着泪水目送着他那干瘦的身影和肩头那条紫红发亮的扁担消失在视野里,才怅然转身。我知道,家里还有十几亩农田等着他,体弱的母亲和尚未成年的姐姐是没有办法承担南方肩挑背扛的体力活的。
我们家离县城有20里路,交通不便,来回都要步行,所以我不是每周都回家。只要我一回家,周一父亲就会送我上学。那时候没有钟表,现在想来也就是凌晨三四时吧,迷糊中听到父亲问母亲:“鸡叫头遍了吧?”随之,就传来母亲压低的声音:“嗯,再让老五睡会,还早呢!”当鸡叫两遍的时候,父亲就会催促母亲起来做饭。当鸡叫三遍的时候,便会喊起我。每当我带着倦意来到堂屋时,总能看到堂屋正中的大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和门边收拾停当的行囊。行囊一般是俩个蛇皮袋子,一个袋子装我的口粮和衣物,一个袋子装着农副产品,捎带着去县城卖点钱给我当生活费。那条桑木扁担早已套在了绳套上,横担在两个蛇皮袋子上。
吃好饭,父亲把扁担托在臂弯上,掂了掂,然后沉下腰把扁担放在肩头,腰一挺两个蛇皮袋子就离开了地面。屋外,繁星点点,一轮弦月挂在树梢上发出清冷的光。父亲在前,我在后,父子俩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县城进发。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和远处的蛙声,好似整个世界就剩下了我们父子。几里路之后,便听到父亲微微的喘气声。我就会劝父亲:“爷,歇歇吧!”父亲总是老调重弹:“不怕慢,就怕站。等走一半再歇。”说完,头一低,脖子一扭,桑木扁担就换到了另一个肩头。两端的蛇皮袋子随着扁担有节奏地上下跳跃着。
东方渐渐泛白了,当最后一缕黑暗被晨光吞噬的时候,我们离县城也越来越近了。父亲弯下腰,放下蛇皮袋子,从肩头取下桑木扁担,担在蛇皮袋子上。我们一人坐在一个袋子上,我扶着膝盖,弯着腰,张着嘴,喘着粗气。再看看父亲,胸口胸口一起一伏,喘气声也更粗了,汗水混着露水着露水,早已打湿已打湿了头发,后脑勺上的肉包看上去显得更大显得更大了。当父亲一边给我父亲一边给我打气,一边重整旗鼓再次挑担前行时,我多想接下父亲肩头的想接下父亲肩头的桑木扁担放在我的肩头。可是,我瘦小的身体和稚嫩的肩头我瘦小的身体和稚嫩的肩头还担不了那个重担。但是,那一刻我深知那一刻我深知:父亲那条扁担挑起的不仅是农副产品和我的口粮,更是父爱与责任。这条扁担伴随着他,从乡村挑到定远县城,从定远县城挑到淮北煤矿,把我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挑成一个“跃出龙门”走出农村的人民教师。
父亲的一条扁担,挑起了我的人生,改变了我的命运。“爷,您的幺儿好想您!好想好想……”
(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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