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盘及锄头

腊月二十八，我陪父亲在另一个城市做完最后一次放疗，回家。好险，接下来就是封城封路封小区的消息。过完庚子年非同寻常的春节，75岁的老父亲迫不及待地扛起锄头，去往西郊菜地。用父亲的话说，是去阳光下进修与深造。

算起来，父亲自退休后已经种了十几年地了。父亲伺弄的菜地是被人遗弃的荒地。每天清晨五点，父亲起床，先到芙蓉湖公园走走，然后早餐，大约八点左右，骑上电动车下地。菜地离水源较远，因地制宜，父亲主要种些耐旱的农作物。山芋、玉米、花生、芝麻、南瓜、豆角、辣椒、豌豆、茄子、大豆。父亲说，种子发芽后，主要农活不过是拔草与施肥，不累，看它们开花结果，一天一个样，有趣得很。

父亲崇尚自然，种菜不打农药不施化肥；对于生老病死，亦有庄周之智。所住医院附近有座螺丝山，父亲知悉确诊为癌症后，居然有心情一个人去登山，并以轻松的语气主动与我分享感悟。父亲不拿癌当回事，癌细胞也自觉无趣。没有动手术没有化疗，冥冥之中，似有神助，仅放疗一个疗程，病灶竟奇迹般消失了。劳动，让父亲完全忘记了自己是需要呵护的癌症患者，吃不完的新鲜菜，送儿女、送邻居，送出阳光，收获福报。一次无意中，我说用野芥菜做的梅干菜如何好吃，父亲便记在心里，不声不响独自开展“田野调查”，采集野生种子，尝试规模种植，真可谓乐在其中的现代神农氏。

父亲生于凤阳，是在新中国成长起来的有文凭的技术工人，人称赵师傅。1968年，父亲从安徽省汽车运输公司半工半读学校（后改名“安徽省汽车运输中等专业学校”）毕业，分配至皖南，手握方向盘33年后光荣退休，无一起不良交通记录。上世纪80年代初，当时县汽车站发往南京、上海等地的长途客车，除了主驾驶，还配有一名副驾驶和售票员。有的驾驶员与售票员半路带客，收钱不给车票，所得款项私分、不上交。父亲作为长途客车的主驾驶，从不允许在他主驾的长途班车上发生此类不良行为，中途所得票款全部上缴单位。与他搭班的同事抱怨说跟赵师傅出车吃亏，占不到公家一分钱便宜。

父亲至今保存着诸多与劳动有关的奖状（荣誉证书）。其中有一本是安徽省芜湖汽车运输公司于1987年元月颁发的“1986年度行车节油证书”，其内容：赵培玉同志：在1986年里，抗干扰，拒腐蚀，积极组织、配合、运用、推广节油新技术、新经验，成绩显著，特颁发证书，以资鼓励。希戒骄戒躁，为企业争创更大效益。

节约是劳动者的美德，正如廉洁是君子的孔德，博爱是仁者的善德。从那铭刻时代烙印的字里行间，我看到了父亲可贵的技术革新精神、为人民服务的初心。

1984年，组织任命父亲为汽车三队（管辖一个县）队长。队长听起来官不大，却是个掌握实权的职位。记得一天晚上，有人上门送礼，拎了不少东西。其中一大竹篓子黄岩蜜桔，足有几十斤吧，馋的我吞口水，可是被父亲拒收了。屡送屡拒，屡拒屡送。日子长了，生性秉直的父亲疲于应付，一年后，便辞官要求重回驾驶岗位。组织惜才，又安排父亲去汽车管理学院进修，他还是婉拒了。多年后，父亲对我说：“做人难呀！我这人简单，与方向盘打交道单纯，而且你们姐弟俩正在读书，两边都有老人需要赡养，开销大，开车有补助，多跑一公里就多一公里的津贴呀！”别人削尖脑袋当官，父亲横竖一条心当工人。

父亲并不是我的生父，弟弟与我实为同母异父。母亲重男轻女，而父亲却视我为己出。在我人生最困难的时候，父亲瞒着母亲拿出他的存折，甩给我说，丫头，你要多少取多少。这本存折里只有两万多元，应是退休金之外，父亲积攒的劳动所得。

方向盘及锄头，是父亲这辈子主要劳动工具。那天，父亲指着电视上出现的甲骨文“父”字喊，你们看，这像不像一个人扛着锄头。自去年了解到三星堆考古新发现，老父亲自豪地说，哈哈，原来方向盘与古人的太阳图腾一模一样嘛。劳动之余，父亲爱吹口琴。关于音乐与劳动的关系，老人家有板有眼地总结道：“方向盘及锄头，可算人类开天辟地的元音呵，谱写了我的一生”。

（该文获安徽省首届“致敬最美劳动者”职工散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