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转来转去,似乎都在提醒或暗喻,这次采访也蜿蜒、曲折。果不其然,拐进一个农家小院,看见耄耋之年的赵相臣,一瘸一拐地迎过来,一直悬着的心扑通一下落地。
条几上,相框都腐朽了,里面的“治淮先进模范”脱了色,隐隐冒出霉苔。半世纪太过久远,有太多的东西,在渐次遗失、遗忘。一个证书,一个老人,正演变成遗忘的本身和见证。该怎么打开记忆,再回到那段战天斗地的青春岁月?一条茨淮新河就是一把钥匙。
说是采访,应该不成立,更像是聊天。除了茨淮新河,他很多事情都记不住了。
时间、地点、人物,他都有些恍惚,说不准,更别说事件和情节了。问了,他千篇一律地回到: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排除万难,不怕牺牲,一定要把茨河挑好。
这些刻在骨子里的铭文和豪言,任凭沧海桑田,他仍牢记于心,信口拈来。他老了,像几十年前的黄河、淮河,头脑不灵、口齿不清、经络不畅通,太容易淤塞、泛滥了,也需要给予治理。我变换着方法和方式,努力帮他疏通那几十年的淤积,让他轻易就能溯洄从之。
1975年,一直担任五小企业负责人的赵相臣,接受一个新的任务,带工挑河。
挑河要比在五小企业辛苦得多!有什么想法吗?比如考虑到自己的家庭。没想法,不怕累,没考虑家庭,服从领导听指挥,毛主席叫咱干啥咱干啥!
说到毛主席,他的思路渐渐清晰、打开了。那一年,他30多岁,正是人生最好的年龄,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有毛主席,日子也像“东方红,太阳升”,充满希望。“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就不信有什么是干不了的,哪怕是平地上挖出一条河。
民工不好带吧?他们来自各个村庄,个个年轻力壮,争强好胜。
不好带。不常说吗?宁带千军万马,不带民工三两。你有什么秘诀吗?还能抱个奖状回来。说着、笑着、干着、拢着。首先,鼓舞干劲。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工程交给我们了,我们得好好干,干好。其次,调剂好伙食,吃好!人是铁,饭是钢,一日不吃饿得慌。吃好了,才有力气干活,干好活。干完活,才能回去,才有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的神情变得肃穆起来,是看到工地上安全事故的棺柇了吗?他说:“白天下劲干,晚上不上工。瞎灯灭火的,看不清,效率低,安全隐患大,咱都有老婆孩子,都要过日子……”
他的声音打开了,嘹亮,斩钉截铁。他仿佛也回到了过去:五点半起床,人不起来,我不走;吃过饭,抽根烟,做一会神仙,接着干;干到看不见为算,人不走完,我不走,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定把淮河修好。可能咱这代看不见了,但咱的子孙能看见,能享上福。
这就是他的秘诀,勇夺全乡第一,荣获劳动模范。简单、朴实,至今仍适用。
县里开表彰会,你参加了吗?他眉眼间的皱纹漾开,开出了花。他神采奕奕地说:“参加了!在电影院开的表彰会,每个人都戴上大红花,发红本本,还有奖状。我们住在招待所,顿顿都吃肉,很高兴……”
他想站起来,演示表彰会盛况。上半身动动,放弃了。他敲着腿,黯然道:“老了,没用了,现在尿尿都分叉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你跟年轻人说茨淮新河是挑的,谁相信你?”
我安慰他,那条河就在那里,就是证据,不管信不信,都是事实。以后,全县的饮用水也会从茨淮新河里取,你们这代人流的血、淌的汗,也会流进子孙血脉,被传承、铭记。
他直点头:“没错!没错!吃水不忘挖井人,报恩不忘毛主席。”
关于那条茨淮新河,关于那些挑河的岁月、那些人、那些事,他能记住的实在寥寥无几。不动情,才动心;不煽情,才动人;不用情,才动容。对于他,似乎只要记住茨河、记住毛主席,就足够了。对于我,或许也是,根本就不用挖掘细节、情节和故事,就已动人了。
(葛亚夫)(该文获散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