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夏日入伏家家做酱,乡人曰“晒大酱”。为何选在“伏”日,据说,伏天阴气潜伏,阳气旺盛,晒出的酱,有甜口儿。
老家的做酱者,大都是老妇人。她们动作迟缓、不温不火,出奇地耐心。一锅馒头,一碗盐,几轮热红红的大日头,经一双饱经岁月磨砺的女人手,以及不疾不徐的若干光阴,到头来,幻化出一缸红彤彤大酱。其间神秘,让人惊奇。
奶奶在入伏之际,就念叨上了:“财主人家一本账,穷人家里一缸酱。”不几天,爹去磨坊里磨了些粗面回来。粗麦面馒头蒸出来了,颜色几乎是栗色的。奶奶把每个馒头掰几瓣,放进缸里,趁热用棉被密封放在阴凉的地方,告诫我们不要碰。
我常跑去偷偷摸一摸。那缸一直热乎着:温热,高热,又温热。五六天后,奶奶揭开缸盖,灰色的菌毛,把馒头裹成了一个个毛蛋蛋。奶奶用手掰开一个,竟然拉出了长长的黏丝。
奶奶把长毛馒头从缸里取出,放到笸箩里,放到阳光下晒干,再到石碾上碾碎。
数伏那天,奶奶将馒头粉放到缸里,舀一碗盐,加凉开水,搅拌成稠糊。然后,缸口上蒙一块细纱布,用细绳系紧。被我爹攀着木梯放在房顶上,去接受太阳的暴晒和光阴的磨砺。
看看酱缸里冒气泡了,便用擀面杖从下往上翻搅一番。
大伏天,太阳光阔气,雨也利索,天气变化迅疾。一看要变天,奶奶就拿起备好的塑料布,爬上房去,把酱缸裹得严严实实。下房没站稳,大太阳闪身出来了,奶奶又爬上房,去揭塑料布。爬上爬下,反反复复。奶奶说,伏天的太阳赛金子。
高温、时间、一颗耐心,若干苦等。那缸酱,眼见得稠而黏、厚而亮,有了微微的香气。而做酱的那个过程容不得急,耐心侍候。这跟爹田垄间的耕作,是多么相像啊!
姥姥也精于做酱。姥姥晒酱,不计时间,不管火候,一切随心调度。有时,还会将煮好的黄豆跟馒头一块儿发酵,晒出的酱,别有风味。而奶奶严守比例,候分数刻,随时翻搅,不越雷池一步,晒出的酱,滋味丰满,给人惊喜。
或许,这跟她们的性格与处世有关。姥姥性格要强,脾气暴烈,她做出的酱,总有率性真味;奶奶呢,年轻守寡,一生悲观阴郁,做人晒酱都精细谨慎,规规矩矩。虽无创新,但滋味浑朴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