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安徽省博物院出了数本新安画派的画册。新安画派其名如雷贯耳,而我有机会拜读该画派的众多画作,还真得益于这几本画册。画册中的山水,大多用淡笔渴墨,萧散简洁,画境清静,笔墨所含张力使山水有了内在的刚性和力量。感觉不一般。
新安画派形成和活跃的时候是在明清之际,那时有批画家主张师古泥古,一味模仿古人,这就无视且扼杀创造和创新。这一主张清初被极力推崇,获得了话语权,成为笼罩全国的一种时风。偏偏有人不买账,比如“清初四画僧”(渐江、石涛、髡残、八大)。以渐江领军的新安画派,接续自唐宋元以来文人画传统,主张既要继承传统又要面向生活(大自然),画画不仅绘形,更要传情达意,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在这场无形的对垒中,偏于群山深处的新安画家们,表现不俗!
师古泥古之风吹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新安派领袖渐江和尚响亮地提出:师造化,师黄山。他以诗明志:“敢言天地是吾师,万壑千崖独杖藜。”恰巧的是,其时黄山有了初步开发。明万历34年(1606年),普门和尚进山,在地方政府、士绅和沙门的支持下,开通了温泉至北海、松谷庵至天海、苦竹溪至北海、钓桥庵至温泉的南北东西四条山路,不少人迹罕至的景点有路可循了。同时佛教兴盛起来,佛寺在三四十年中从2座迅速增至75座。渐江和尚有了杖藜的基本条件,也有了吃饭住宿(驻锡)的条件。约1650年,渐江从武夷山回到歙县披云峰下五明寺,到去世(1664 年)的十几年中来往最多的就是歙县——黄山这条路。友人许楚《黄山渐江師外传》记述:“(渐江)挂瓢曳杖,憩无恒榻。每寻幽胜,则挟汤口聋曳负砚以行。或长日静坐空潭,或月夜孤啸危岫。倦归则键关画被,敬枕苦吟,或数日不出。”去黄山“挂瓢曳杖,憩无恒榻”,徒步行走,没有一张固定的卧床等着,那是一条艰难的画路啊!
师造化、师黄山,就是在真山水中取景写生。渐江开创了中国画写生的先河。开宗立派者筚路蓝缕,而那个年代画真山水更需吃尽千辛万苦。另一同乡好友汤燕生又有记述:“……寻山涉泽,冒险攀跻,屐齿所经,半是猿鸟未窥之境。常以凌晨而出,尽酉始归,风雪回环,一无所避……”姑熟画派领军者萧云从比渐江年长,他对渐江写生不怕吃苦且成果丰硕很是钦佩,在渐江《黄山图册》(共 60 幅写生作品)跋语中赞曰:“邻界黄海(萧常住芜湖——笔者),遂未得一到……渐公每与我言其概。余恒谓天下至奇之山,须以至灵之笔写之。乃师(指渐江——笔者)归故里,结庵莲花峰下,烟云变幻,寝食于兹,胸怀浩乐。因取山中诸名胜,制为小册。层峦怪石,老树虬松,流水澄潭,丹岩巨壑,靡一不备。天都异景,不必身历期间,已宛然在目矣。”渐江留存148首《画偈》《偈外诗》,尽写其生活、作画的情状和心迹,其中一首写道:“黄山影里是予栖,别后劳云固短扉。客久恐招猿鹤怪,奚囊载得雪霜归。”在黄山住得太久,怕猿啊鹤啊啥的要不开心了,但我还是希望袋子里多放点黄山的雪和霜吧!笑语中自有真情。
如果阅读他存世的诸如《天都峰图》《始信峰图》《黄海松石图》《西岩松雪图》,以及组画《黄山图册》等等,感觉他腕底笔下的黄山伟峻崇高,层峦叠嶂,云舒雾漫,主峰高秀,几何状的山石透出倔强,扎根岩石的松树千姿百态无比顽强,画面清、冷,却能体会其中的刚劲峭拔。如《天都峰图》,细而坚实的线条勾勒出的山石层层叠加,峰顶直插天穹,鲫鱼背、松鼠跳天都等险要处历历在目,而自下而上的松树疏密有致布局匀当,松树作了皴擦墨色较浓,与空勾而极少皴染的峰峦相映成趣,天都峰苍郁而富有生机,下实上空的构图,产生了山体既坚实宏伟又峭拔空灵的视觉效果。这幅图显然是以写生为基础的。渐江自己为这幅图题诗曰:“历尽巉岏霞满衣,归筇心与意俱违。披图瞥尔松风激,犹似天都歌翠微。”自言在历尽艰辛后完成了此图,想作罢又觉得违背初心,现在看到画中天都似在与松风搏击,在云端高歌,内心高兴。他是通过天都峰歌颂崇高伟岸之美。60 幅《黄山图册》就是黄山60个精彩景点的写生画,也是国画史上创纪录的事。为画好这些景点,渐江突破他师法的元代画家倪瓒的技法和章法,一图一策一法,创造新的画法,如几何状的石块和几何状的陡峰,就是渐江顿悟黄山石头和山峰的特点后,用自创的画法勾勒的。当时画黄山的画家不少,不乏如石涛、梅清、戴本孝这样的名家,而成就最高的公认为渐江。石涛赞曰:“公游黄山最久,故得黄山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黄山本色!”
忽然想到 300 多年前的新安画派,不是为发思古之幽情,而是有感而发。如今画国画的人遍布城乡,且与日俱增,一派繁荣景象。但繁荣背后有忧思:陈陈相袭,笔墨章法雷同化同质化严重,有个性有特点寄寓真情与真思考的画作少,与离创造性继承、创新性发展尚有明显差距。这一点,渐江领军的新安画家们早给我们打了个好样子。创造、创新背后是极艰辛极艰难的付出,需要突破藩篱的勇气,更要远离名利毁誉之场,沉入生活之中。如渐江诗:“为爱山居碧玉围,含毫未识倦和饥。”心思全在书画中,无他。这说来容易做却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