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田里的稻子越来越黄,父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一大早,父亲就喊醒我,带上磨得锃亮的镰刀,下田割稻。三个月前,这块田里的作物还不叫稻,叫秧,是父亲带我们栽插的,现在长成了稻。稻谷金黄、饱实,父亲用牙试过,咔吧一声,一咬即断。入伏第一天,我们开镰收割。
太阳越升越高,白花花的像一盆炭火,烤得后背发烫。很快,我感到腰酸背痛,胳膊被锐利的稻叶划出一道道血痕,手指也被割破了几道血口,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痛。而父亲,腰部像安装了弹簧,一起一伏,在金黄色的稻田里一刻不停地往前割,像不知疲倦的机器人。
割下的稻禾铺晒在田里,下午三四点钟再捆成稻把挑回来。挑稻把用的是杪担,两头尖而翘。我将杪担两端插进稻把,像举重运动员一样咬紧牙关,使劲全身力气挺举上肩,一溜烟地赶回晒场——挑稻把途中是万不可歇息的,因为杪担上的稻穗朝下,歇担子会将稻谷压脱下来。仅挑半天,双肩又红又肿,磨出来的水泡又被压破,痛得龇牙咧嘴。
脱粒通常在傍晚进行。母亲和妹妹负责递稻把,我和父亲各踩打稻机一端的踏板,握紧稻把对准旋转的滚筒,谷子就沙沙沙地被梳刷下来。有时忙到天快黑还未脱完,庄子里劳力多的人家会主动过来帮忙。
脱下的稻谷经过摊晒,收进粮仓,其中留一担由父亲挑到碾米厂,加工成大米。
从加工厂回来,父亲的两稻箩稻谷就变成一箩米一箩糠。新米呈乳白色,外表带着少量白色米粉,散发出清新的谷香。新米比陈米好看多了。米缸底部的陈米,颜色灰暗,还生了暗红色米虫,虫丝连着米粒,一拎一小挂,一看就没了胃口。
母亲舀了三升新米,用清水淘洗一遍,放在大铁锅里,用柴火慢煮。又从菜园里多摘些时鲜菜蔬,庆祝食新米。新米饭焖好了,一屋子锅巴香。揭开锅盖,白花花的饭粒,密实实地挤爆在铁锅里,馋得我直流口水。母亲先盛了一碗放在灶台照壁搁板上,用来敬灶神;再盛几碗,搛些烧茄子、油焖冬瓜、炒豆角等农家菜,让我送给左右邻居尝尝新。其实邻居家第一次吃新米时,也同样盛一碗给我们。母亲说,我们家吃上新米了。邻居说,尝尝我家的,味道可一样?其实不用回答,味道一定是香甜的——那是邻里乡情的味道。
食新米那天,全家人很高兴。新米饭盛在碗里,米粒晶莹如白玉,香喷喷、软糯糯,吃起来甜丝丝的,尤其是脆黄的锅巴,嚼起来嘎嘣响,嚼得一个个眯了眼,一脸的享受。
饭桌上,父亲照例会给我们讲种田经,讲“一粒米九斤四两力”,讲“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母亲照例会讲邻里一家亲。那时候刚实行家庭联产承包,父亲带我们在责任田里辛勤劳作,粮食产量一年比一年高,越干越有劲,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多年后,我离开故乡,庄稼人种上了单季稻,不用双抢,各种优质大米一年四季都能买到。不知为什么,每到三伏天,我总会想起当年在农村流汗种田、吃新米的经历。在我看来,食新米是农家简朴的仪式,它告诉我们,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任何情况下都要记住“一粒米九斤四两力”的古训,不要浪费粮食,不要忘记我们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