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大早就出发了。
村庄的早,比朝阳早,比50里外的小城早。天麻麻亮,鸡扇着翅膀飞下树,我就缩着肩出发了。父母比我起得更早,似乎就没睡。他们除了干不完的农活,还有吵不完的架,根本没空搭理我。像他们眼角迷离的夜色,我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走到村口,启明星暗下去,村庄新的一天亮起来。但与我无关。
听不到父母的吵架声,我的步子变得轻快。啪啪……拖鞋一下下拍打着脚后跟,脚步声有了快板的韵律。砂礓路继承了砂礓的棱角,凸凹不平,前脚落地,后脚忙抬起,硌得生疼。
走到小镇,太阳升起,汗水密密匝匝从额头落下。我坐上早班车,驶向小城。
班主任笑得像棉花,都扯絮了。他摩挲着我的录取通知书。上面有山、有水、有船一样的教学楼……这一切都是我未曾见过的。“好好干!”他抚摸着我棉叶般粗粝的头发。
这次,我没点头,只盯着那四位数的学费。
我抠抠口袋,个位数都没有,空空如也。我拿着那封有山、有水、有船一样教学楼的录取通知书,一步一步往家走。时间还早,我还有很多事要想,回家的路也足够长。
啪嗒,啪嗒……我沉溺于脚步声的节奏,就像考场上,钟表在时间里衔枚疾行,我在试卷上奋笔疾书。忽然,一个四位数拦住我。
我想到父母,默默盘算他们经营的生活。鸡鸭是个位数,猪羊是十位数,一年的粮食是百位数……那个四位数,需要多少个位数、十位数和百位数相加?若去掉成本,去掉家里家外的花费,小数点还得向左移动,又需要多少年才能挽回并维持下去?
我算呀算,回家的路都被算黑了。
月亮升起来,像通知书上的船,摇呀摇,从眼里摇到手心。月光湿漉漉的,路边的庄稼和草丛里的虫鸣,溅起水花,从脚边溢出又退下。天上是星辰大海,与我做过的题目一样浩瀚。一闪一闪的星星,像一个个隐含条件,隐藏着我算不出来的天机。
村口桥头上,有白火闪呀闪。我不怕,那是磷火,是我见过或未曾见过的先人。这座桥上,坐在桥头不走的,心事都太重,需要歇歇脚。
我在桥头坐下。月光恍惚,我也是。
白火从桥头跃下,一团黑影站起来。我心里一紧,仿佛从一个梦魇掉进另一个梦魇。
没考上?考不上也没啥!活人还能被尿憋死。是父亲!
我没吱声,递过一纸月亮。父亲拿着录取通知书,对着月亮看。月亮上有山、有水、有船一样的教学楼……他笑容的投影里,也有山、有水、有船一样的教学楼……
余下的日子,父母没吵架,白天忙于干活,晚上疲于奔走亲邻之间。那四位数,他们也解不开,只能借。他们把月亮踩弯又走圆,拼凑出四位数,置于通知书上,像完璧归赵。
以后,月亮就成了我的通知书。月亮升起时,我就收到父母的通知,该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