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补锅匠还在我们的小镇上辛劳着。
补锅匠体格健硕,冬 天 身 上 不 沾 一 丝 棉花,尚未立夏便换身短打,脸颊上闪烁着两团红 晕 。 每 逢 赶 集 的 日子,补锅匠就在家门口把补锅圈子扯起来。
那些日子里,“补”字使用频率很高。衣裳裤子烂了要补,箩筐背篼破了要补,就连饭碗摔成两半,也要捡起来,拿去打上两颗抓钉继续使用,更别说好几块钱一口的铁锅。但补锅因为技术含量高,这份工钱没有点真本事拿不下来。
赶 集 的 人 来 到 镇上,把锅顺手丢在补锅匠门口,再做个记号,就甩手去逛街、办事、喝茶了。集散了,再呼吸着满街的汗味,回到补锅匠门前,坐在街沿上一边裹烟叶,一边欣赏补锅匠的精彩“表演”。
补锅一般分为三道程序。首先是敲。敲锅一般是在上午进行。大多数锅问题并不严重,有的是亮出了一个砂眼,有的是出现了一道裂纹,煮饭时会有水滴在火上“嗤嗤”作响。补锅匠将铁锅举起来对着天空,眯了眼轻松找到问题所在,用粉笔画上记号,然后挥一枚尖锤,把砂眼稍微扩大,或是把裂纹敲出一道5毫米宽的口子。补锅匠依次将十几口锅敲出焊孔或者焊缝,再转身回屋吃午饭。边吃边盘算着今天要点出多少个焊疤,得烧几锅铁水。
其次是烧。丢下饭碗擦了嘴,补锅匠搬出一个精致的小风箱和一个坚固的小炉子,将它们组合起来装在炉上。等火旺后,就在焦炭中间放一个茶缸大小耐高温的钢锅,锅里塞满碎锅铁。这时,徒弟快速拉起风箱,炉子里的火苗蹿出好高。眼看着锅里的铁片慢慢松软下去,围成一圈的看客就嚷嚷道:“化了,化了。”
最后才是补。当铁水在锅里沸腾出红彤彤的波澜时,补锅匠脱掉上衣,把一口有砂眼的锅放在倒扣方凳的四只脚上。他在左手上铺一块多层布垫,垫子上再铺一层油砂。右手握一柄耐高温钢勺,准确伸入锅内舀起一粒铁水倒进油砂,就见一颗红亮珠子晶莹剔透地在手掌里滚动。左手迅疾伸入锅底把红珠从焊孔里挤出,右手丢了钢勺,抓起一个圆柱体布垫压住红珠一抹,一个焊疤就堵死了漏洞,并迅速冷却硬化成瓦蓝色。补锅匠吼一声“拿走”,接下来就集中精力补裂纹。
只见补锅匠重新抓起钢勺舀一粒铁水,从焊缝头上挤出再抹平。他极熟练地重复着这一套动作,锅上的焊缝逐渐缩短,一条纽扣样的焊疤持续加长。到了这时,熊熊炉火映红了他的国字脸庞。额上悬着的汗雨点般洒在炉子周围,发出“扑哧扑哧”的脆响。当油砂冒出一股股青烟,左手掌感觉到了灼烫时,补锅匠就不得不换一套布垫和油砂,接着继续操作。
像晚会闭幕需要压轴表演一样,补锅也是到了最后才表演绝技。几口大锅因严重锈蚀,需要更换锅底。补锅匠先在锅底敲出茶盘大小的圆洞,再敲出一块直径比圆洞小一厘米的锅铁。他用几根富有弹性的竹片将锅铁巧妙地别在洞口,让一圈焊缝均匀出 5毫米宽度。然后先舀出一粒铁水,轻手轻脚地焊上一个点,再舀出一粒铁水,在对角焊上一个点,并以同样的手法在垂直线上再焊两个点。待铁片完全固定下来后,便一把扯了竹片,挥洒自如地用一圈焊疤将锅体与铁片拼接为一体。一口破铁锅如同病人做了个开膛手术,带着一圈均匀的焊疤,重新恢复了其朴素的功能。
补锅收费不以重量计算,而是以点焊疤个数计算。一个焊疤两分钱的明码实价,在镇上保持了很多个寒来暑往。补锅匠每个赶集日都会数出三五百个焊疤,收入十元八元不等。
平时,补锅匠也会挑起风箱和炉子到乡下去转悠,在一个村子里补上三两口锅,数出几十个焊疤,进账多在一两元之间。中午如在哪家搭伙吃饭,就根据焊疤个数与午饭收费折算,免收或者少收补锅费。
当时,除去成本,补锅匠月收入有六七十元,比胸前别着钢笔在单位上班的人多上一倍。于是,人们经常能看到补锅匠切了卤菜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朝家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