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街上,偶尔能看到如抱窝母鸡般蹲伏在炉子上的水壶。我会放慢脚步,望上一会儿,甚至靠上前去,细细感受脸颊上久违的暖意。
在我心中,煤炉吐出的白烟是冬日最美的披帛,随意一卷,都有别样的诗意与美感在袅袅升起。那波浪般蒸腾的热气浸润着木材燃烧的清香,一遍遍地抚摸着不苟言笑的凛冬,硬是让它僵硬的嘴角都柔和了几分。
犹记儿时,母亲每天都要早早地在炉子里生起火,这样,挂上屋檐的冰棱才不会挂进屋里,冻手冻脚的一天才能有条不紊地展开。她把这叫作“引炉子”。
怎么引?首先,把炉膛内剩下的残灰倒干净,若有未燃尽的煤块,就掏出来,可以再烧一次。然后,找一些引火的料子。母亲捡了一个废弃的轮胎,挂在墙上,每次生火就从上面剪下一小条。它一点就着,而且火的韧性很好,“经得起烧”。在炉子里垫上废纸,放上点燃的轮胎条,倒一些父亲做木工时存下的木屑,火便高高昂起了头。我曾从本子上撕下一些纸去烧,火势很 猛 ,却 被 母 亲 训 了 一顿。“太浪费了。”她只肯用最廉价的或是捡来的材料去生火,“能省一点是一点啊!”
接着,根据火候,慢慢插进一些细木条。待其彻底烧旺后,再斜着放进大块的木条,相互错开架在炉膛里。如果说轮胎条是将军,一声令下,带头冲锋,那么木条就是战士,负责厮杀,决定火的势头和持久力。因此,阵型很有讲究。如果木条摆放位置不好,很容易把火盖住、捂灭。母亲会用火钳进行调整,并对着下方的通风孔使劲地扇风,让热浪全面地熏陶木材的身心,于是噼里啪啦的火苗次第从它数十年的沧桑与静默中喷涌而出。
最后,压上蜂窝煤,继续扇风,待到紫红的火焰在煤孔间闪烁跳动,像是顽童偷窥人间冬日时,炉子就引好了。炒菜烧水,融融的暖意溢满整间屋子。
那时,调皮的我经常把一些塑料袋丢进炉子里,母亲发现后就用戒尺打我的手。她说,塑料袋烧化之后会堵住煤孔,或者化成黏液粘在炉子上,极难清理。“不是引火的材料就不要放进去,会适得其反。”
多年来,我只知道跟着父母说“引炉子”,如今才渐渐品出“引”字的妙趣——炉子不是直接点燃的,一团火扔进去,被煤一压就会熄灭,需要接引火苗、引导火势;也不能把木材、木屑压实了堆进炉膛,那样火依旧难以立足,需要留有一定空间,就如母亲所说,“火要空心,人要实心。”由此,才能让黝黑的煤球燃烧得通红。等炉火熄灭后,煤球燃烧的部分已全部变成白色,轻轻一戳就变成灰,洒落一地。
回想起来,我大概也是母亲一点点“引”燃的。那时家里并不富裕,但母亲用亲戚家淘汰的衣服、从外面拾来的球拍等尽可能地满足我的需要。这样燃起的“火”确实更加坚韧,它保留了最原始的野性和冲劲,决不服输、永不放弃,再萧索的冬天都无法熄灭它的光芒,再凛冽的长风都无法夺走它的热力。
而母亲也从不对我的人生横加干涉,不会把她的理想嫁接到我的身上。她只会给我尽可能多的碎木块,让我在追求自己的梦想时不会力竭,却也让我的火苗始终藏有一丝清香。
二十年过去了,“家家有煤炉,户户冒白烟”的盛况早已不再,即使是在老城区的冬天,走上很久才能看见一两个炉子,慢吞吞地吐出白烟。可只要遇见,那段被煤炉焐热的童年就会浮现在眼前,从骨子里引出温暖的火光,持久地燃烧,直到岁月里遥远的喟叹散落成一地白灰——如雪般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