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一肩热烈的阳光,我在夏日的清晨去探访宏村。
南湖是宏村的前庭,静卧于远山近树绿意葱茏的怀抱里。碧水、蓝天、黛瓦、白墙,赫然是一幅吴冠中的江南水墨画。画里有一波又一波流动不息的游客,沿岸的垂柳下还坐满了写生的青年,他们像湖水一样静默,唯有手中的笔“嚓嚓嚓”响个不停。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碎银般洒在一张张青春的脸庞上,美若清梦。
村中屋瓦鳞鳞呈黛色,外墙却一律灰白,如同洇染了淡墨。那点点斑驳皆是岁月的褶痕,氤氲着凝重庄严的气息。大宅门前的铜环上,滑润莹亮的包浆里深藏着一代又一代人的体温与光阴。这座黄山脚下的古村落始建于南宋绍兴年间,与今天相隔了 900 多个春秋,依然黑眉白面,古雅清秀。檐前壁上,大红灯笼高高挂,艳艳繁花缘墙爬。蓦然抬头,恍见串串明媚笑靥,霎时暖至心底。
水是宏村的灵魂。“浣汲未妨溪连路,家家门前有清泉”。房前屋后,有清溪环绕,清清亮亮,涓涓柔柔,像灵秀的玉带轻轻缠绕。村人既以此隔绝火患,亦可啜饮清流,解决生活难题。曲曲水波,穿巷缓行,汇至月沼。月沼因塘形似半月而得名。当年村人主张挖成圆形,合圆满之意,主事者胡重娘不允。她认为“有亏必盈”,应将圆满留给后世子孙。于是“半个月亮”落宏村。
月沼四周,人头攒动,“长枪短炮”更不鲜见。无疑,这里是宏村的最美之境。立于塘前,即入画中。蓝天白云遥相呼应,老屋古墙倒影成双,半月塘形又增添了画面的柔婉秀丽。偶有飞花几点落池中,悠悠漾漾,似梦非梦。当年那些弃田建湖之人是多么睿智,给了水如此广阔的空间。他们深知,水不仅能濯洗身体,更能驱除心房的尘埃,安放灵魂,而拥有一泓活水的村庄,更会永葆灵润之气。
想起导游对宏村水系的介绍,忽觉不喜。说因村形似牛,南湖便是牛肚,月沼是牛胃,漾漾清溪是牛肠。处处以牛作喻,多不雅致,怎配得上宏村之水的娟秀清灵?
撇开熙攘的人流不看,宏村是安静的。这静,非空谷深潭之幽寂,乃底蕴深厚之笃定。每一座老屋都是徽州建筑的典范,古朴,温雅。南湖书院里,志道堂两边的廊柱上悬着对联:“细嚼梅花读汉书,漫研竹露裁唐句。”轻声吟诵,似有岁月的沉香悠悠漫溢。大家争着去那古拙的书桌前坐一坐,以端肃之姿,以虔诚之态。阳光从阔大的天井处倾洒而下,明明之色,跃然堂中,莫非是欣喜多年之后再见屏息凝神的学子?然学问与思想的传承,又岂是一俯一仰的简单模仿便可以轻易完成?不过,只要在宏村走一走,便知徽州人是相当注重文化传承与保护的。看那沿街的店铺里,徽墨、徽笔、歙砚、竹雕等各色精美的工艺品,简直目不暇接。再细细翻阅承志堂中的木雕册页,更会惊喜连连。
承志堂是清末宏村首富汪定贵家的豪宅,宅中砖雕、石雕、木雕无一不精美绝伦,尤以木雕技艺精湛。正厅横枋上刻的是“唐肃宗宴百官图”。从左往右,四个八仙桌上分别摆着琴、棋、书、画,30 多个官员分列其间,姿态各异,清晰可辨。左边一官员坐着,侧头,微微昂首,其后一佣人正为其采耳(掏耳屎),官员仰头闭目之舒泰,佣人小心翼翼之谨然,无不跃然梁间。那木柱长不过两米,厚只五六厘米,足可见新安画派和徽州画派艺术根基之深厚。
长巷拐角处有家店铺,门前的木板上摆满了盛着食物的小竹篓。茶杯大小,可可爱爱。掀开小竹篓的盖子,清气扑鼻,软糯的黑豆里埋着颗大红枣。入口,味虽淡却醇香缭绕。忽觉这也正是宏村带给人的感觉。遗憾的是,跟团参观只能走马观花,匆匆两小时哪能尽识宏村内里的气韵与深意?
将来某一天,我还会去宏村,带着喜欢的人,带着闲适的心。去看宏村的落日与黄昏,去走每一条长街短巷,细细研读那些深巷幽径,哪怕迷路也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