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度科的白板上,红色加急订单如同跳动的火苗,灼得人心里发慌。总装车间的日光灯彻夜未熄,流水线吞没着零件,却仍吐不出足够的成品。晨会上,主任的烟灰在不锈钢杯沿抖落:“后勤部抽调五人,即刻支援一线。”
名单公示栏前,我的名字在春风里微微发颤。被派往装调一班时,窗外的梧桐絮正簌簌地往工装里钻。小陈班长递来安全帽,掌心的茧子划过手背,像砂纸打磨过的暖。“老师傅,这边请。”他说话时眼角挤出细纹,20岁的脸庞竟带着老匠人的温和。
车间里金属与机油的气息交织成网,小陈示范拧紧力矩时,腕骨凸起的弧度让我想起父亲检修纺车时的剪影。他总站在我身侧半步,目光追着我的手势游走,待要出错便轻声提醒:“这里转半圈就好。”有次螺丝从指尖滑脱,他飞身上前托住,油污在脸上抹出黑印,“巧劲胜过蛮力”,他说这话时睫毛上还凝着铁屑。
梅雨季的黄昏,他踩着梯子补漏,工装后背洇出深色地图。我托住梯子时,瞥见他内袋露出的《机械原理》,书页边缘卷成月牙状。原来每天早到两小时,是为避开喧嚣研读夜校笔记。月光从厂房天窗漏下来,给他镀上银边,恍惚间竟与30年前父亲在车间加班的身影重叠。
“我爷爷也是干这行的。”满月那晚,他送我,月光在齿轮上淌成银河。他抚摸着老机床的纹路,指腹沾着三代人的机油。我忽然看清那些油污不是污渍,而是渗入钢铁的年轮——他父亲下岗时揣着工具包徘徊的侧影,他深夜调整齿轮时睫毛上的汗珠,此刻都化作我掌心的温度。
告别时,他塞来小木盒,黄铜齿轮在月光下流转着“匠心永传”的刻痕。远处智能生产线已响起蜂鸣,而窗外的梧桐叶仍在簌簌飘落,像极了爷爷那辈人车间里纷飞的铁屑。我忽然懂得:每个零件都在等待咬合的时刻,正如每个春天都在等待绽放的契机。而小陈们正用茧手将春温注入冰冷的钢铁,让匠心在齿轮间开出永不凋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