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周日中午,父亲总会骑着那辆墨绿色电动三轮车准时出现在小区门口。轮胎碾过发亮的柏油路,后视镜里晃动着从老家菜园带出的泥星子。车斗里码着沾露水的丝瓜、裹着晨雾的茄子,底下垫着半张去年的春联,红纸边角已被时光漂成浅粉色。
周五的夕阳还未沉到老槐树梢,他又要返程。后视镜里换成装满孙儿旧衣的布袋,车把手上系着儿媳塞的降压茶。十多公里的柏油路被车轮丈量成一根绳,这头拴着县城的万家灯火,那头系着荒草漫过门槛的老屋。
父亲在县城的阳台上养了七盆兰花,叶片总朝着老家的方向倾斜。在一个梅雨季的午后,我发现他正用收集的雨水浇花,“老家旱了半月,菜种该渴了。”他摩挲着陶盆的手掌上,新茧叠着旧茧,像层层叠叠的年轮。周末的老屋总在晨光初露时苏醒。父亲套上穿了二十年的蓝布衫,锄头凿进板结的泥土,惊起一窝酣睡的蚯蚓,惹得麻雀在篱笆上蹦跳着偷看。他躬身的弧度恰似一张满弓,将菜籽投进春日的温床,用汗水浇灌种子,在心中种下一片丰收的喜悦。待到暮色漫过田垄,那些深褐色的沟壑里已埋下翡翠色的诺言。
一天晚饭过后,托儿所的宣传单在餐桌下露出尖角。父亲忽然放下筷子,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个布包:“这是卖芹菜的八百块钱,给孩子买绘本用。”油纸层层剥开,芹菜清香混着泥土腥气在空气里蒸腾。灯光下,纸币边缘的菜汁已凝成琥珀色的泪痕。
从此,他更勤勉地当起“候鸟”。清晨送孙儿入园时,车斗里装着沾露水的课本;傍晚返家途中,竹篮里躺着带泥点的童话书。在一个清晨,我见他正往孙儿书包塞煮鸡蛋,皴裂的指节在卡通印花上停留片刻,他忽然笑起来:“你爸小时候的书包,还是我拿化肥袋改的。”
惊蛰后第三场雨落下时,父亲在阳台辟出微型菜畦。泡沫箱里钻出怯生生的嫩芽,塑料瓶改的喷壶正在浇灌春天。孙儿蹲在绿苗前学数数:“一株是爷爷,一株是爸爸……”谷雨那日,我在父亲床头发现一张皱巴巴的客车时刻表,红笔圈出的最早班次,正是孙子上学的时间。晨光中,他骑着电动三轮车穿过薄雾的身影,渐渐与二十年前冒雨送我上学的背影重合。车斗里的芹菜轻轻摇晃,将朝露抖落成星子,坠在柏油路上,照亮了两个方向的乡愁。
我家饭桌上碧绿的菜蔬永远带着露水,那是父亲从时光海洋里打捞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