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宁县鹤城乡右龙村的浅秋是清润的。晨雾还没散尽,山尖先洇出一抹翠绿。五股尖的轮廓在薄雾里若隐若现,像浸在青瓷碗里的水墨画,晕染得恰到好处。穿村而过的溪水带着夜的微凉,潺潺漫过青石板——这方形似游鱼的村落,街巷与徽饶古道环通,水绕山环,恰如一叶扁舟泊在山水深处。石缝里的青草吸足了露气,绿得能掐出汁来。早起的茶农已挎着竹篮钻进茶园,露水打湿了裤脚,他们却不觉得凉——浅秋的风是懂分寸的,拂过脸颊时带着溪涧的清冽,混着茶园里新抽的秋茶嫩芽香,不燥不烈,刚够吹散晨露的湿意。
立秋了,水口林的古树们更显精神了。两千年树龄的古银杏愈发苍劲,虬枝如臂,托着半黄的叶儿在风里轻摇,树旁一方青石碑静静立着。枫香树顶开始缀上零星的橙红,像被秋光吻过的胭脂;香榧树的叶片在风里翻卷,背面的银白与正面的墨绿交叠,晃得人眼晕。阳光从枝丫间漏下来,在“徽州大路”碑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碑上“乾隆三十八年”的刻痕被秋光磨得温润,倒像是古徽商的脚印,踩着浅秋的凉意,从石板路那头缓缓走了过来。
右龙的浅秋是古雅的。午后的阳光斜斜地铺在履桥上,桥栏的青石被晒得暖暖的,却不烫人。蹲在桥边洗衣的阿婆挽着袖子,木槌敲在衣裳上的声音,和远处茶园里传来的茶香应和着。这桥原是木桥时,张姓先人靠卖履筹资修成石桥,如今桥板的凹痕里还嵌着时光的印记,秋风吹过,仿佛能听见百年前的脚步声,混着茶商的吆喝、挑夫的号子,从徽饶古道的那头漫过来。
张氏祠堂的檐角挑着几片流云,门前的银杏树开始显现零星的黄叶,像谁撒了些星星点点的斑。几位老人坐在门槛上纳凉,祠堂里停着板凳龙——杉木制的龙头龙尾泛着油光,各族户出的木板连缀着,每板三盏灯笼,90 盏灯串起 50 米长的龙身,明弘治十八年由老族长张夏六公发起的手艺,如今正等着正月元宵的锣鼓。竹篾的清香混着祠堂里的樟木香,漫在微凉的空气里,这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气息,比茶香更耐品。
右龙的浅秋是温厚的。傍晚的霞光把茶园染成了琥珀色。千亩有机茶园顺着山势起伏,秋茶的嫩芽顶着金边,像被夕阳镀了层蜜——不远处的油茶林也挂着饱满的果,与茶园共守着1200亩的青绿。村人背着满袋的箬叶往家走,笑声惊起了溪涧里的水鸟,扑棱棱掠过水面,带起的涟漪里,映着对岸张振英故居的飞檐。
顺着古驿道往岭头走,石屋歇脚处,一线清泉从山石中盈盈而下,是当地人称作“虎泉”的甘洌。俯身掬一捧,凉意顺着喉咙淌进心里,跋涉的乏累顿时散了。采茶人说,用这泉水泡新安源银毫才最好,连香榧、山茶油也带着这水的清润,成了右龙人自豪的名片。
夜色来得慢,山风先凉了下来。屋檐下的灯笼亮了,昏黄的光里,老人们凑在一块儿说话,话里总离不开茶——“这新安源银毫的汤,得用五股尖的泉水泡”“当年新安源银毫进人民大会堂,咱右龙的茶青占了七成”……说着说着,有人哼起了板凳龙的调子,调子在晚风里打着旋,混着溪水里孩子们捉鱼的嬉笑,漫过履桥,漫过古驿道,漫过那些浸在浅秋里的石碑与古树。
抬头时,星星一颗接一颗亮起来,像撒在墨色绸缎上的碎钻。溪水的声音轻了,虫鸣却密了,不似夏夜的聒噪,倒带着点浅秋的温柔。风从五股尖吹下来,掠过茶园,掠过祠堂的翘角,带着清润的凉意,把右龙的故事——千年迁徙的烟火,护林禁碑的坚守,龙灯里的传承,轻轻盖在了浅秋的月光里。
这便是右龙的浅秋,像一杯刚泡好的新安源银毫,汤色清亮,滋味醇厚,咽下去时,满喉都是山的清、水的凉,还有那浸在时光里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