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母亲打来电话,说家里芝麻熟了,问我这周末是否有空回家一趟。“芝麻熟了?”这四个字,仿佛带着一股熟悉的浓香,轻轻扫过我的鼻尖,瞬间,我的思绪如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随着那重重叠叠的香味,飘向那片广阔的原野,那个充满欢笑的家乡,一切变得愈加清晰,愈加响亮。
儿时,五六月间,芝麻便次第播种。母亲向来舍不得将墒情好的田地用来种芝麻,那些荒地才是种芝麻的舞台。只要有土,芝麻便从不挑肥拣瘦。种子撒下,覆上一层薄土,一场透雨过后,它们便如一群活泼的孩子,吵着闹着,挤着挨着钻出地面。放眼望去,一大片一大片的青翠,直逼人眼。
芝麻长到四五寸长时,母亲便会到地里间苗。那些饱满粗壮的被留下,而那些弱不禁风的则被剔除,或是移栽到裸露的土地上。间苗之后,芝麻仿佛开启了疯狂生长模式,一个晚上能蹿两三厘米。第一天看去还有些稀疏的芝麻,三五天之后便把土地包裹得严严实实,人钻到里面,连地边的人都看不见。
一两个月的拔节生长后,芝麻开出了乳白色的花。那纯净无瑕的白,至今仍在我心田恣意绽放,圣洁而高贵。这时,最疯狂的当数蜜蜂。放眼望去,皆是它们忙忙碌碌的身影。贴近去,闭上眼,便能听到那嘤嘤嗡嗡的喧闹,那是被馥郁浓香“癫狂”了的蜜蜂。睁开眼,它们正瞪大着眼睛,陶醉地上下旋舞。
扁圆的蒴果由青转黄时,芝麻也到了收获的时节。我们捡棉花路过时,总不忘拽上一两个蒴果塞进口袋。等父母看不见,便掰开蒴果,露出粒粒饱满的籽实,嚼进嘴里,细腻的喷香瞬间在嘴里弥散开来。那种偷来的隐秘快乐,至今仍萦绕在心头。
待到叶子变黄,就要砍芝麻了。若不及时砍,再稍晚些,芝麻便会像受惊的兔子,“噗通通”全蹦到地上,还谈何收获?砍倒的芝麻秸用长稻草拴着,靠在屋檐边或蓬在稻场上暴晒。三五天之后敲芝麻,不用大人吩咐,我们便会撵去。在平坦的地上铺一张被单,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把芝麻秸,倒过来,不用敲,芝麻便会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或白或黑,在地上铺上一层。这种收获的喜悦,世间又有何事可比拟?更让我们窃喜的是,能当着父母的面抓一把揣进衣兜。躲到没人的地方,便可享受那满嘴浓香的幸福,即便芝麻里裹着老叶和灰,我们也只是吹一吹,便包进了嘴里,谁让它们如此让人馋涎欲滴呢?
芝麻敲过之后,过一个日头还要再敲一遍。一般一季芝麻要敲三四回。敲下的芝麻,母亲用簸箕簸过,整理干净,再晒几个日头,便用有内胆的蛇皮袋收起来。
这时,母亲会磨些芝麻粉。这芝麻粉可是好东西,无论是干着吃还是泡着吃,都特别抗饿。对我而言,最盼望的便是磨芝麻盐。遇到雨天或农闲,母亲便会炒芝麻盐。烧热灶膛,量两三碗芝麻,倒进锅里炒香,直到看到芝麻微黄,开始有轻微的爆裂声,便说明芝麻熟了。盛起来,倒进石头碾槽里,细细地碾碎,拌进盐,芝麻盐便成了。
那时上学条件艰苦,平时难见荤腥,芝麻盐便成了我住校时改善伙食的最美菜肴。周一回校时,母亲总会装一个罐头瓶塞进我的书包。想象一下,打一瓷缸白粥,放一勺芝麻盐,拌匀后,喝起来哧溜溜的,那才叫一个香。喝完了,咂咂嘴,似乎舌头上还有香喷喷的味儿扑向鼻子。
这芝麻盐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上师范之后。那时,不知怎的,我突然咳嗽不止,吃了药也毫无效果。母亲不知从哪里听说芝麻对咳嗽有好处,不顾自己晕车厉害,跑到了学校来送芝麻盐。为了不误农活,母亲连午饭都没吃就匆匆赶了回去。一百多里的来回颠簸,母亲到家之后硬是睡了整整两天,仿佛大病了一场。
如今,母亲老了,但她依旧坚持和父亲种一片芝麻。我劝他们别再种了,芝麻到处都能买到,可母亲始终不愿意放下,依旧年年炒,年年磨,年年送。
“芝麻营养价值高,不光治咳嗽,还润肺补脑,多吃点对身体有好处。”每每回想起母亲的唠叨,那浓浓的母爱,如芝麻的香气,永远萦绕在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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