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甜苦辣咸,最爱人间味。不过,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这五味并不能平起平坐,譬如糖罐,一直被母亲宝贝般藏在高高的阁楼上。
糖乃人体不可或缺的能源,即使不能通过货币方式获得,也要想方设法摄取。五月小麦成熟了,老家端午的美食小麦粑,是亲朋相互馈赠的传统礼品,各家煞费苦心,无非在白度与甜度上做文章。增加白度不难,只要将磨出的面粉多过几遍细筛、滤去麸皮即可,而增加甜度最好添加白糖,可惜那时白糖凭票供应,而且少得可怜,因此只能用糖精。因我贪食甜品,母亲除了房前屋后栽桃种梨,每年春天都要匀出半墒地种芦粟(类似甘蔗),秋天晒山芋糕,冬天熬糯米糖。但是她的努力并不能阻止我对糖的得陇望蜀,白白胖胖的毛草根嚼过,蜇得人嗷嗷叫的土蜂窝掏过,松树叶分泌的糖霜舔过,甚至村卫生室打蛔虫的宝塔糖也拿过。
小时候喜欢去三里开外的隘口街。街上的商店里氤氲着甜甜的香气,虽然大人不一定舍得买几颗糖果,但甜甜的味道免费供应,所以我总会找各种借口在里面多赖一会儿。记得我读小学一年级那年,主动揽下买盐的差事,母亲出工前,从梳妆盒的底层摸出三角钱交给我,刚好买两斤盐,怎么办呢?我踮着脚跟售货员说,买两角八分钱的盐、两分钱的糖。当时两分钱只能买一粒山芋糖,为了贪吃一粒糖,我经常站在马扎上,查看竹橱里的盐钵是否见底,而母亲总是笑笑,或许她早已知道我的小算盘,只是不忍点破。
那年早秋,天气还很炎热,颠着三寸金莲的外婆突然来了。每逢队上分了梨啊桃啊,外婆就惦记着我们,所以只要她来了,就一定有好吃的,这回竹篮里装的是新挖的荸荠。二哥去塘岸上喊母亲,母亲撂下锄草的挖耙,风风火火赶回家,爬上阁楼,抱下黄釉色的糖罐,用汤匙在里面一挖,居然没挖到。母亲收起笑容,迅速举起糖罐,放在亮处查看,才发现里面的白糖全被掏空了。好在空空的糖罐并没有让母亲手足无措,只见她往糖罐里倒了一些开水,端着罐子用力晃了一会儿,再将这些水倒进敞口碗里。然而令她更加诧异的是,这碗水里居然漂着几只被烫死的蚂蚁。母亲用筷子把蚂蚁一只只夹出,再忐忑地端给外婆,转身时还意味深长地瞄了我一眼。我有些愧疚,因为这些糖是我偷吃的,而且吃完后没把盖子盖严。外婆走后,二哥将我拖到老樟树下抡起了拳头,好在母亲闻声赶来,一把将我揽进怀里,对二哥说道:“吃了就吃了,你能打回来吗?”
时光荏苒,转眼过去了四十多年,外婆与母亲都已作古。夜深人静时,我时常辗转反侧,回忆起那岁月深处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