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吃货们的眼里,炒米肯定算不上美味,吃货们甚至有可能不知道何谓“炒米”。在老家安庆,炒米是过年必备的食品之一,大年初一一大早,孩子们还在被窝里酣睡,主妇们已经做好了一碗碗香喷喷的鸡汤泡炒米。孩子们于是恋恋不舍地钻出了被窝,贪婪地吸溜着鼻尖。对于孩子们来说,过年,不仅意味着可以换一身新衣服,还意味着可以吃到那些平时难得吃到的美味——说是美味,其实也都是很平常的食物,但物以稀为贵,味,也以稀为美。
从过年的欣喜中醒来,从暖和的被窝里醒来,鸡汤泡炒米的香气,沁人心脾。那是真正的绿色食品,油汪汪的,铺了一层,炒米浸淫其中,慢慢地涨成了金黄色。那是一种鲜艳欲滴的金黄色,浮在汤匙里,漂在海碗里,碗底当然少不了一根粗壮的鸡腿,或者几块鸡脯肉。在乡下,一年忙到头,一年苦到头,孩子们也就剩下这一点点念想了。再穷苦的人家,也会在过年的时候,好好满足一次孩子们的胃口。味蕾,就这样从小时候开始生根,即便你少小离家,但味蕾始终都在那里,直到某一天,你和某一道美味在他乡劈面相逢,那一道美味,居然和儿时的某一道美味一脉相承。这时候你会惊喜地发现,儿时种下的味蕾,竟是乡愁最顽强的部分,虽然并未日思夜想,也没有刻意找寻,但舌尖始终恋恋不忘,期待着下一次相逢。最好的大厨因此并不在奢华的酒楼,奢华的酒楼,盛产以食材为原料的工艺品。这样的工艺品虽然可以满足口腹之欲,却很难改变一个人的味蕾,也难以改变味蕾上的识别系统。正如我对于安庆炒米的钟爱,许多年了,竟没有一种炒米可以替代。每次回老家,我总要抽时间跑一趟破罡街。狭长的破罡街上只有几家凌乱的商铺,除了烟酒百货,几乎每一家都在兜售“安庆炒米”。也不知道究竟始于何时,安庆炒米已经有了简陋的包装(一只薄膜袋子,上面喷着“安庆炒米”四个大字,没有厂家,当然也没有生产日期),成了破罡街上最紧俏的商品之一。或许,南来北往的游子也都和我一样,对那一碗香喷喷的鸡汤泡炒米恋恋不忘,然而,人在他乡,我们哪里还能喝到那一碗金黄的老鸡汤呢?故乡,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同样回不去的,还有那一碗金黄的老鸡汤。
有一次,很偶然的,父亲竟在合肥卫岗菜市场附近买到了安庆炒米。我欣喜若狂,然而,等我跑到卫岗的时候,哪里还有安庆炒米的影子呢?我几乎把卫岗菜市场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才确认,那个卖安庆炒米的男人,只是一个今天来明天走的没有固定摊位的小商贩。但这个消息还是给了我一些信心,安庆炒米已经卖到了合肥,慢慢留意着,应该是能找到的。再后来,老乡们聚会,果然就传来了安庆炒米的消息:这个说,“鸡汤泡炒米”已经成了某某酒楼的一道招牌菜;那个说,安庆炒米已经有了一家代销店,如此等等。某一个黄昏,我专门找到那家代销店,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呆滞地坐在代销店门口,吊着一副阔大的金耳环,肥厚的双唇,涂满鲜艳的口红。夕阳西下,张灯结彩的店内,空无一人。
安庆炒米,其实就是一个深闺里养大的小家碧玉,她既没有见过这般世面,也承受不起这份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