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润湿了黛瓦间的苔花,水滴映着冰雪的晶莹,缓缓坠入青砖小道上。古朴恢宏的马头墙间,错落有致的院落,用青砖黛瓦铺就的羊肠小道贯通。雕饰着纹样的黄杨木雕和青灰瓦当下,圈椅的黄花梨经历岁月的洗礼,生发出明亮而不耀眼的光泽。望着这抹细腻沉稳的光泽,老谭陷入过去的回忆。
70 年前的冬天,他问父亲:“造宣纸这么复杂,干嘛还要做?每年接的订单屈指可数,村里人都去了城里务工,我们为何守着老宅子?”他因第一次陪父亲进城送货,目睹了鳞次栉比的楼房,再回到狭小的村落,心理落差很大。“老宅子,是谭家的根。‘谭宣’的匾额就是谭家人的命根子。守不住 寂 寞 ,守 不 住‘谭宣’,就不配做谭家人。”当时,他虽一知半解,但明白向来慈爱的父亲也有不可触碰的逆鳞。
父亲让他去砍青檀,观察其生长情况。时间在青檀细腻有致的纹理里悄然流逝。一天,父亲问:“你从青檀身上看出什么?”他不以为意地说:
“不过是枝叶生长罢了,没特别之处。”父亲摇摇头,让他再砍一个月,何时明白了再来学造纸。他站在院中想了很久,不甘与困惑萦绕在心头。
父亲曾说,爷爷当年因拒绝给日本人造纸作画的邀约,死在了枪下。临死前,双眼紧盯着谭宣的匾额。
谭家是制纸世家,御笔匾额,素云宣进贡给皇亲贵胄。谭老爷子为不同画家提供不同的制纸,如关中画家喜画秦岭黄河之类,便用青檀辅以竹枝,使得纸张硬挺,捞纸更要厚上三分,方能承托这磅礴山河。而江浙一带的花鸟画家多用素云宣,轻灵素净,方显画面之灵动。至于皇家御用,则在纸张中加入研磨成粉的云母和金箔,成纸后流光溢彩,金墨勾勒自成祥瑞之气。
然而,时过境迁,钢笔、圆珠笔和新的纸张取代了毛笔和宣纸,谭家的门楣冷清起来,只有旧熟的老书画家前来照顾生意。
一月之期很快就要到了。有一天,他上山砍檀骤遇暴雨,山上的灌木草叶被雨水冲刷得四仰八叉,有些甚至拦腰折断。但青檀在风雨中岿然不动,青翠欲滴。他看得入神,一路欣喜地冲回家,大叫:“爹——我知道了!是扎根对不对?青檀在风雨中屹立不倒,仰不向天空献媚,俯不向泥淖低头,是顶天立地之辈!”“你在一月期限的最后,给出了一个60分的答案,所以恭喜你,可以正式学制纸了。剩下的40分,自己悟吧!”父亲欣慰地说。
寒来暑往,老谭泡在纸坊里。累了,就去后山看檀树。几十载春华秋实,正如面前这一幕,他从父亲手里接过所有古籍和纸坊的钥匙,这里成了他的天地。父亲临终前,让他守好“谭宣”。
当儿子成年时,他把选择权交给儿子:是大学毕业走向城市还是回家子继父业。承宣,一如他的名字,回到了这方生养他的热土,把一腔热血献给传统文化。
“守一不移,择一事,终一生。”老谭念叨着,看向明月,眼中满是澄澈。如练的月华照彻的不只是院中薄如蝉翼的宣纸,还有千百年来徽州人血脉里的文气与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