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是对时光的翻篇。这些年,我翻来翻去,仍翻不过父母的五指山。
初入学时,老民师板着脸,在黑板上画一个更老的字,有板有眼地解释:“从页从臼从夊:页,头也;臼,两手;夊,两足也。”夏,就是中国人,也即华夏儿女。但这个炎黄子孙的身份,好像不关我事。
12 岁之前,我虽是男儿身,却被当女娃养。从名字、仪表到饰容,都和三个姐一脉相承。我穿着姐的衣服,扎着姐一样的辫子,操着姐的语调,连名字也只是数字的区别——从大妮到四妮。这叫男子汉的我情何以堪?
但最难堪的是,对母亲,我不能叫妈,只能叫姨。我就是这个家的外乡人!
到了立夏,我就像英勇就义的猪,也要过秤。父亲秤个数,写在纸上,拿给烧香拜佛的母亲。母亲让我拿着她从庙里拴来的黄泥娃,叽里咕噜一通。大意是娃又重了,健健康康,菩萨别挂念……我懵懵懂懂,却信以为真:我不是母亲生的,我妈是菩萨!
村里的人都知道,我是从庙里拴来的娃子。那个黄泥娃就是我的原魂。父亲真会骗人,什么文曲星下凡!我就是黄泥巴落地,母亲却视为己出。12 岁前,我鲜少能离开她左右。凑热闹,赶庙会,更没我的份。她怕菩萨把我领走。为此,她怕了一辈子。
乡下的迷信,把男娃当女娃养,菩萨就认不出来了,便能留下男娃一辈子。
12岁那年立夏,付了旗杆,还了愿,母亲才算正式完成与菩萨的交接,我是她的娃了,可以做回男娃了,也可以叫她妈了。但我总觉得不属于这个家,和家格格不入。父亲说得露骨:这娃脑后有反骨,留不住!将来必成大器。他给我讲了立夏的故事。
阿斗降后,孟获谨遵诸葛亮的嘱托,每年立夏都去洛阳看阿斗,看他是否安好。孟获进城秤阿斗,年年增重……父亲问我心得。我涎着脸皮说,阿斗过得真幸福!父亲蒙圈了,拿烟袋敲我:“乐不思蜀!”他说得对,我也没错,只不过我们道不同而已。
《礼记·月令》说: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也。
父母想让我直立成长,我却飞走了。如今,他们老了,秤不动、也够不到秤我了,但仍操着我的心,隔山隔水地嘘寒问暖。“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或许吧,父母是假大,他们的衰老只是岁月的假象;我也是假大,我的长大也是时光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