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古村落之美,不仅仅体现在那气势恢宏的徽派老宅,那粉墙黛瓦马头墙,更在于细节中体现出的文化韵味,不经意间邂逅,令人惊喜不已。
国庆长假期间,在皖赣交界“吴楚分源”浙岭脚下行走,随意地踱进一个村。村名十分寻常,“岭脚”,即浙岭脚下之意。这样的村名,据我所知,徽州境内至少有七八个。
一条潺潺的溪,从浙岭之巅奔泻而下,在村中顿时变得温柔多情,宛若玉带,轻轻环绕。青石古道斑驳凹凸,小桥流水清澈见底,倒映着两岸徽派建筑,泛出水墨般的画卷。
这村,乃徽墨名村,我来过多次。那些老宅雕梁画栋,四水归堂,颇为精美。但对于我这个徽州人来说,心中已掀不起太大波澜。那天让我颇为心动的,却是无意间邂逅的一处水埠头。
村中水埠头很多,每隔一段就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大多为青石板铺就。
而那个埠头看上去也十分寻常,长不过七八米,全为青石板铺就,两侧砌筑台阶,款步而下,即可体验“清泉石上流”的诗意。临水的埠头石已被岁月磨平,光滑平整,颇为奇特的是,中间有个小小的青石墩。临路石磅内侧,筑有一个长方形古井,一平米左右。
没想到的是,古井上方横嵌着的一块石碑上,竟然阴刻着“洗心埠”三个大字,刚劲有力,端庄大气。看到这,我眼前一亮,似乎这埠头有了灵魂和诗意。所谓“洗心”,就是洗涤心胸,除去恶念或杂念。
再细看,还有小字,右书“光绪壬午”,左书“公禁井中浣洗”。那碑长约一米,宽约60厘米。
这碑彰显了村规民约。埠头的小井,因有甘泉汩汩而出,只可饮用,不可洗涤;而临水的小溪,奔腾不息,可洗菜、洗衣、洗澡等,泾渭分明,不可混淆。更重要的是,在这埠头浣洗的不仅仅是洗物,更要洗心。溪水哗哗,棒槌声声,举目而视,“洗心埠”入眼入心,这样徽风古韵的水埠头,能有几个呢?
物洗则洁,心洗则清。洗心是儒释道共有的智慧,是古代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最高境界之一。“洗心”一词,最早出现在《易经》上,“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是指圣人以此洗涤修炼其心,退藏于深密之处。先贤认为,人要像洗澡一样,经常洗涤自己心灵上的污垢,才会常洗常新,戒除各类杂念,驱除心中的“贼”。诚如《论语》中曾子所云“吾日三省吾身”。
古代但凡有作为之人,大多崇尚洗心。比如战国时期的宰相苏秦、唐代诗人李白、清朝的能吏曾国藩等人,都是洗心的典范。故全国不少地方建有洗心之地,如江苏无锡有洗心泉,安徽滁州有洗心亭。
而一个小村里,怎么会立一个如此高雅的碑刻呢?其中的故事与村中清代墨商詹斗山有关。清嘉庆年间,他背着包袱走出徽州,来到杭州,开始贩卖徽墨,后又从杭州辗转到福州,在街头摆摊售卖徽墨,赚了钱后,逐步扩大经营规模。道光初年,他在福州南街宫巷口开设詹斗山笔墨店,以经营徽墨最为有名。他特意从家乡请来师傅,建立制墨作坊,用料真、加工精、价格实、服务好。所售之墨,坚如石、香如麝、墨如漆,写出来的字久不褪色,得到当时文人学士的青睐。
詹斗山贾而好儒,崇尚文化,发达后,在家乡建有私塾,广招族人子弟读书,私塾至今犹存,就在“洗心埠”不到百米处。
这块碑的来历,当地文史专家詹德兴介绍,是因为咸丰年间,詹斗山家族中,有个人沉迷于赌博、抽鸦片,导致每年的分红还不够还债,竟卖掉了妻子。詹斗山听闻后,非常气愤,于是出钱将其妻子赎回,并要求这位族人从此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此后,为了让族人牢记此事,詹斗山特意让家人在村中建了这一水埠,并在埠头上立一“洗心埠”碑刻,旨在告诉族人,以此为戒,经常反思自己,去除自身毛病。这“洗心”就成了詹家的家风家训。而水埠头的那个小青石墩,就是为了让当时的小脚女人洗涤久蹲时能够有个依靠,这样的设计,在村中是独一无二的。
正是因为詹斗山重视洗心,所以他家经营的墨业,以诚为本,货真价实,他的家族也成为富甲一方的望族。后来,他家的墨还被故宫收藏。
此碑立后,教化乡里,村中赌博、抽鸦片等风气,一度销声匿迹,民风越来越淳,其中的故事也逐渐传播开来。
在这里,我也找到了徽商崛起的密码之一。徽州古村落中,名门家族洗心的故事,不胜枚举,它就藏在数百年的文书、族谱、楹联及碑刻上,藏在许多建筑的细节里,在不经意间让你濡染熏陶,虽已过百年,但依然历久弥新,至今传承不息。
心染尘埃,人皆有之,扫尘去埃,唯有洗心。常来这“洗心埠头”走走,顿觉清风扑面,心灵会变得宁静淡然,摒弃杂念,不至于在面对人生诸多诱惑时,“乱花渐欲迷人眼”,牢记“德种心田生万福,利抛身外积千金”,这样心灵才会越洗越净,事业才会越来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