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时,阳光已摸进向西的厨房。父亲不在,一定又上街卖菜了。母亲的锅灶凉着,等父亲回来,才会热起来。这么多年来,父亲的腊月一直在路上,他卖了买、买了卖……
小 时 候 ,年 还 叫 年关。年关,犹如过关。年底了,外面欠的债务要清偿,家里赊下的承诺要清算。“腊八,祭灶,新年要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一家老小,那多张嘴,都要买买买。这些,全压在父亲身上。进入腊月,他开始像笨鸟一样,往返于村庄和集市之间。
那时腊月,和父亲一样干冷、瘦削。应邵说:“腊者,猎也,言田猎取兽,以祭祀其祖先也。”父亲是农民,不会狩猎,只会种田,他的猎物是蔬菜。萝卜和白菜已入窖,随卖随装,但葱长在雪封冰冻的泥土,薅葱像拔河。往往,手脚冻得皲裂痒痛,身上却汗流浃背。
父亲很少让我薅葱。地里的风野,咬人,他怕我的手脚嫩,没力量和寒风扳手腕。我除了上学,就是写写作业、读读书。吃罢饭,父亲难得歇一会。他坐在我旁边,卷根旱烟,吧唧一口,让我读书大一点声。他眯着眼,一边抽烟,一边听我读书,惬意得像个神仙。
至今,村里人还拿我做榜样,教育孩子。读书声那么大啊!村外几里地都能听见。实际上,我从未想过通过读书跳出农门,我只是希望读书声能够让父亲感到惬意。于是,我就放声读,留他在身边多坐一会儿。
父亲太忙,屁股都难得沾板凳。披着星星起床,拉一架车菜,赶上街。罢集时也过晌了,再赶回来。吃罢饭,抽根烟,还要到地里薅葱。天黑了,他把葱拉回家,一把把挑理、扎捆,装车,准备第二天赶集。忙活完这些,公鸡都打了几次鸣,我也睡了几个“木楞”。
我也帮过忙,但葱须打在手上,像刀砍斧剁,很快裂起口子。我问父亲,为啥他的手没事呢?他笑,说他是铜手铁臂。我伸手一摸,他的手的确坚硬无比,如同电视里的孙悟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灯光下,父亲的劳动枯燥而孤单。有时,他会和我说些他小时候的事。有一天,他起来撒尿,不见祖父,就知道去赶集卖菜了。但是,他再也睡不着了,总感觉有事发生。他起床就往街上赶。在涡阳大桥,赶上祖父。桥陡,祖父喘着气,拉不动。父亲接过车把,一闷头过了桥。
父亲说得神采飞扬,豪气干云。从那时起,他就接受了祖父的生活和命运。“腊者,接也,新故交接,故大祭以报功也!”祖父老了,父亲接过来。多年后,父亲仍念念不忘。那天,父亲卖菜回家,祖父让祖母炒两个菜,给父亲卷根烟、倒杯酒,开始了一家之主的禅位。
父亲看我的眼神,是复杂的。我孱弱的身子,难以继承“大统”,他只能一直坚持着,不能老去。当然,他也曾考察过我。当我学习懈怠时,他就在车把旁留一段绳子,命我为副将,拉一把力。“腊者,所以迎刑送德也。”但是,我让他失望了,这样的机会也没多给他。
电瓶车“吱扭”着拐进院子,父亲终于回来了。他愈加干瘦、褶皱。父析子荷,我进城了,没人接替,他显得老无所依。“回来了。”父亲递给我一支烟。他的手还是那么冰冷,但不再坚硬,抖如筛糠。
我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腊月渐瘦,指缝渐宽。那么多年的时光,装在烟盒里,“哗”地从他手里跌下,白花花、明晃晃地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