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一脸惋惜,说我这时探江真不是时候,“看新安江,一定要烟雨蒙蒙才会找到感觉。”
朋友说这话时,我们的车已过了深渡码头,在江边一处有树荫的地方停了下来。蓝天如幕,竟然连一丝云彩都没有。远处一重重青山,恰似我刚下车时被揉得皱巴巴的心情。来歙县,不看一眼新安江,怎能算见识过古徽州的底蕴呢?
远山与江水的分隔线,隐隐是零星的白色马头墙。碧绿的江水,承载着千年的新安画魂,飘逸着先贤逸品格调,从我的眼前清幽流淌而过。汽车熄了引擎,我的耳际只剩下江风轻轻摇荡着枇杷树的声音。我已知来处,今又向何去?蓦然彷徨之际,我的目光,顺着朋友任意一挥手转向江水转弯处的浅岸。
一座从连绵群山分出来的小山梁渐走渐伏,直到尽头化为一片被油菜花掩盖的低岸。在小山梁与江水之间,依次构成若干层面,最上面是蔚蓝的天空,承接天幕的是苍翠树木包裹的山梁,以及参差不齐的马头墙,其下是大片的油菜花,再下就是几艘系在江边的小船,浮在清幽的江面上。
我猛然记起一个画面。那是上个月刚到歙县时另一位朋友发来的视频:在细雨朦胧的江对岸,一片金黄的油菜花成了分割时空的利器。在明清古徽州画家们的笔下,以黄山和新安江为蓝本,把中国山水画推向另一座高峰,仿佛隔着千年承袭了竹林七贤的纵逸,深悟山水之深邃意境,以一种超尘拔俗和凛若冰霜的气质,跳出明末拟古囿古之风,独开一派,成为明清文人画的正统继承者。
在前贤开创了新安画派的土地上,在这片温情的色块之上,是被春光皴得可以挤出水滴的山梁,以及粉墙黛瓦的民居,一艘仿佛从明清穿越而来的小船悠悠从江面转出,船尾两条长长的水波缓缓荡满江面,仿佛是留给后来者前行的路标,又似积累了千年岁月只有在春天才舒展开来的皱纹。
那片皱纹,让我不由不想到新安画派的一位叛逆者黄宾虹。他博采宋元,笔下追求的是与新安前贤们的清幽相异的浑厚华滋,断山残水间见怪异独特。在黄宾虹去世的几十年后,他的画作曾拍出上千万元,只是黄老先生再也看不到了。或许,正如他所预料的,“我的画要过五十年之后才有人懂。”
视频里的远山,一半湿漉漉的,仿佛饱含浓墨的笔尖刚从清水中提出来,在深沉中透着润秀,远看似一点涨在宣纸上的墨晕,一层层渗出了韵味。山的另一半,则被飘逸的白云缠绕着,似美人带着面纱,山形若隐若现。即使隔着屏幕,我的鼻尖仿佛也能闻到油菜花的清香,耳边仿佛萦绕着蜜蜂的吟唱。
车子在漳村湾的一处亭边再次停下,一块蓝色的牌子引起我的兴趣。凑近一看,原来是国家级水产种质资源保护区的简介。该保护区的主要保护对象是尖头鲃、光唇鱼和宽鳍鲟。这些鱼,基本上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竟然也是新安江的产物?
亭下,是数株相互簇拥着的枇杷树。在这些果树的顶上,我看见青色的枇杷一枚挨着一枚,压弯了原本轻盈的枝叶。在浓密的树叶中,隐着无数枚生命力盎然的“小眼睛”。
我们的车子,沿着江边的公路,以及陡然开阔的江水,跻身层层叠叠的青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