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的墙根,没有人晒太阳了,草像晒暖人们遗落的旧事,悄悄抽芽吐翠。乡村四月闲人少,有一年的农活要开头,时间不够用,力气不够用,人手不够用。农时的齿轮中,不时迸溅出汗水的火星。
井水苏醒时,麦苗正悬在枯荣的临界点。清明后,温度渐高,将墒情一寸寸刮薄。麦苗抖抖索索,都长了四五层叶,才一拃高,抽不出节。太阳一照,麦苗就卷起叶片。春雨贵如油,再不“加油”,麦苗就要长成“侏儒”了。老人们驼着背往井口聚。
井是大地的眼睛,将一切看得真切。一根根塑料水管从井下伸到麦田里,像给麦苗打点滴。73 岁的二老俊,双腿夹紧水管,四指扣入出水口,犹如一个加热贴。他说,春寒还蛰伏在地脉深处,井水太凉,麦苗就是没断奶的婴孩,得用体温焐热了喂。
井水从水管喷出,麦苗真的化身为一群嗷嗷待哺的婴孩,把二老俊团团围住,抱腿的抱腿,拉裤脚的拉裤脚……
炊烟赶着露水升起,沟沿、土坡等零散地都已被铁锹翻了身。
坡地的褶痕里,南瓜秧怯生生地探出毛茸茸的触角。大娘佝成一个问号,掐掉瓜苗顶端的绒毛,这是祖辈传下来的仪式,如同给远行的孩子整理衣襟。小孙女趿拉着一双大人鞋,和小黄狗以同样的姿势趴在地上:“瓢虫是不是被阳光烫了脚?急慌慌地往土里钻。”老人往苗根撒一把草木灰:“瓜秧认生嘞,得让它们记住家门的气味,才不会走丢。”泥土沾满祖孙俩的掌纹,那些交叠的指印里,新绿正沿着血脉攀爬。
小孙女玩累了,缠着大娘回家。她把南瓜秧往土里一插:“栽好了,回家吧。”大娘笑道:“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哪能省工夫哩。”
菜园是老人的绣花棚,他们从早忙到晚,绣上黄瓜、辣椒、西红柿、茄子……以绿色打底,再涂上斑斓的红色、紫色、青色……
李婆移栽茄苗,小外孙拿着塑料小铲,蹲在地上,如同畦边的蘑菇。他突然指着土喊:“外婆,蚯蚓在跳绳!”李婆说:“这是给番茄送信的。”小外孙抢过李婆的水瓢,有样学样地喊:“秧苗苗,喝饱饱,长高高!”蜗牛爬上李婆的拐杖,留下银亮的涎线。小外孙问:“蜗牛壳里有小床吗?”李婆撩起衣襟擦汗:“那是它背着的粮仓,走到哪吃到哪。”小外孙看向李婆的驼背,若有所思,微笑像花一样慢慢绽放。
每天一睁眼,小外孙就往菜园跑,看看有没有回信。脚边,芦花母鸡领着一群鸡崽啄食虫卵,鸡爪印和童鞋印在湿泥上交叠成谜语。
麦秆拔节的脆响、瓜藤攀架的窸窣、露水凝结的嘀嗒,在星空下交织成古老的劳作号子。留守的皱纹与稚嫩的脸庞,在二十四节气的轮回里互为镜像,所有衰老与新生都在此刻达成契约:用佝偻的脊背托起朝阳,让沾泥的小手接住月光,叫每寸光阴都坠着沉甸甸的秋实。
那些弯腰的身影,是大地的心跳。他们用暮年与晨曦写下新的农时注脚,留下新的时代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