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家在皖南歙县南乡高山下村,他老学功底深厚,是南源一带有名望的“先生”。曾记得,62年前的一天,外公说:“你要进学堂了,哪天拣个日子给你‘破蒙’。”7岁的我一脸懵懂:“‘破’什么‘门’呢?”外公慈祥地抚摸着我的小脑袋笑而不答。
那天,外公还请了一位名叫“观祝”的专职教书先生,大家老早吃了朝头面,外婆帮我穿上崭新的学生装,说“嫚,到堂前去吧”。但见堂前八仙桌上摆着一对蜡烛台,插着老粗的红蜡烛,还有文房四宝,老屋大门、中门大开。
外公时不时地踱到门口,抬头看看天色。先生举手投足都颇具仪式感,他一边磨墨一边说:“研朱墨,润之笔。”少顷,见对面山岗云蒸霞蔚,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上横头老座钟当当敲了八下,外公疾步进门点燃蜡烛。先生用拇指蘸了洋红,在我额头重重地按了一下,旋即摊开桌上的描红簿,握着我拿笔的小手腕蘸满墨汁,红格竹纸上慢慢浮出方块字,先生一个个地教我念:天、地、玄、黄……
我伏在柏木桌上,一笔一划吃力地描着,但手发酸,笔不听使唤,笔画也出现红线。先生往歙砚里续了点清水,松烟墨团在涟漪里洇出淡青色的云。我的心情一如跳跃的烛光,兴奋而激动。檀木镇纸压着纸角,却压不住我颤动的手腕。墨汁在“人”字捺脚处凝成浑圆的露珠,先生忽然松了手:“写字如做人要沉稳,隶书讲究蚕头燕尾,收笔要像燕子收翅。”他用拇指轻轻抹去我鼻尖的墨渍,砚池里的墨越研越浓,最后一笔落下时,已近中午。外婆端来奖励我的糖水荷包蛋在青瓷碗里晃悠,蛋黄颤巍巍地像要溢出来。外公将描红纸对着烛光细看,皱纹里盛满期望:“笔头还嫩,写字要有点筋骨才好。”
后来,我才慢慢知道:破蒙,为我国古老的启蒙习俗,是长辈或师长通过习礼、描红等仪式为即将上学的孩子“点破朦胧”,表示认知觉醒与思维开化。
如今,老屋又增了一个甲子,檀木镇纸躺在书柜深处,偶尔拈起,还能触到当年孩童手心沁出的汗。先生说的“燕子收翅”、外公说的“筋骨”,原是要用无数次磨炼、几十载光阴才能懂得的收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