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骤然高亢,搅碎了午后凝滞的空气,伏天的热浪如巨石般压顶而来。这非比寻常的酷热,古书里早有定论。《礼记》轻描淡写地记下:“土润溽暑”,道出土地吸饱水汽后,闷热如蒸笼般的天气。
古人避暑的智慧,首先体现在烟火饮食之中。
元代《析津志辑佚》记载,大都六月街市上“多市麻泥、科斗粉、煎茄”。那一声“科斗粉”的吆喝,穿越七百年的烟火气,依旧清晰可闻。这“科斗粉”,想必是一种漏制淀粉凉食,形似蝌蚪,甜丝丝的凉意滑入喉咙,瞬间浇熄心头的焦火。这是市井小人的福气,几枚铜钱,便能换得舌尖的清凉。清代谚语云:“漏鱼儿,冷淘过水面,伏天嚼冰齿生寒。”“漏鱼儿”乃“科斗粉”在清代的民间别称,一碗滑韧凉粉下肚,竟似嚼冰般透心凉。
其实,“冰淇淋”并非现代独有,《东京梦华录》中便有记载:“京都人最重三伏,盖六月中别无时节……雪槛冰盘,浮瓜沉李。”杨万里在《咏酥》中也描绘道:“似腻还成爽,才凝又欲飘。玉来盘底碎,雪到口边销。”这种由“酥山”发展而来的冷品,被称作“冰酪”。伏日炎威炙烤,冰酪最是清心。舌尖凉沁,暑气顿消。
酷热难当,人需寻个透气的出口。避暑,成了最正当的集体欢愉。
水,是天然的消暑福地。《武林旧事》中,西湖上的盛景被描绘得淋漓尽致:“都人士女,骈集炷香,已而登舟泛湖,为避暑之游。”有人敞开衣襟,临水垂钓;有人敞开大船的舱板,铺上竹席,垫高枕头乘凉,甚至梳洗沐浴;更有人在西湖湖心留宿。苦夏逼人,人们偏要聚到水中,将难熬的溽暑,过成了流动的、活色生香的市井诗篇。
若嫌白日舟车喧嚣,静夜亦有清凉道场。杨万里夏夜闷热难眠,遂“开门小立月明中”。他凝神谛听,竟在“竹深树密虫鸣处”,捕捉到一丝奇妙的“微凉不是风”。这并非习习凉风,而是草木深幽处,自有湿润清芬之气逸出,是心静自然凉的真切印证。
伏天湿热,在古人眼里,亦是邪祟疫病蠢动的时节。
隆重的禳灾活动,在六月六日举行。《帝京岁时纪胜》描绘北京民俗:“士庶之家,衣冠带履亦出曝之”,妇人争相沐发,骡马被牵到河里扑腾。《燕京岁时记》也记载,连皇家豢养的巨象,也被隆重牵至宣武门外河中洗浴。水花四溅,人畜同欢。曝晒衣物,是借伏天的毒日头驱霉除蠹;沐浴洗濯,更暗含着曝晒晦气、涤荡身心、祈求康宁的深意。阳光和水流,成了百姓手中最朴素的法器。
江南水巷,则弥漫着另一种烟火气。《清嘉录》记吴地风俗:“初四、十四、廿四日,比户祀司灶,谓之谢灶。”尤其六月廿四,常在伏中,祭祀最是当紧。素净的菜肴,雪白的米粉团子,恭敬地摆在灶王像前。在百姓心里,这祭灶神的仪式,抵得上一场盛大的道场,是对家宅平安最朴素的守望。
如今,我们在空调房刷着手机,而那些泛黄的册页,依旧蒸腾着古老的汗味与虔诚的祈祷语。伏天的酷烈未曾改变,只是回应它的那份人间烟火与心气,渐渐消隐于时光的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