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首日,点名是惯例。我翻开那微卷的纸页,油墨与旧纸的酸气交织,这是九月独有的气息。
“陈荇。”我唤道。第三排,细瘦女生应声而起,“到”声轻落,睫毛如风中叶脉般轻颤。这名字源自《诗经》“参差荇菜”,父母定是盼她如水草般柔韧自在。
点名单,成了我二十载讲台生涯的趣味所在。我曾遇“王揽月”“李观潮”这般大气之名,也见过“李卜通”“钱多多”这般直白之号。每个名字,都是父母递给世界的名片,墨迹未干便交至我们手中。
“周云岫!”我提高了音量。最后一排,男孩缓缓起身,发出“在呢”的声音沉入潭底。这名字出自陶渊明“云无心以出岫”,可他黑框眼镜后,分明藏着数码宇宙。
如今孩子名字,愈发似小说人物。有“王子衿”,取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有“张量子”,父亲定是科幻迷;还有“刘小红书”,全班念时总憋笑。我私下劝其改名,孩子却昂头:“爸爸说好记,当网红不用艺名!”时代之变,快如翻书。
早年,有孩子叫“陈建国”,作业本上印着红色厂名,父母轮班缝足球,缝一个赚三角。如今,“陈思睿”“陈思哲”渐多,智能手机映亮他们稚嫩的脸庞。
点名至“黄垚”,我常卡壳。孩子自行站起:“老师念‘摇’就行,我爸说土地好种树。”全班哄笑,他耳根红透。后知其父为治沙人,在库布齐沙漠栽树15年。
我最难忘 2010 届的“李弃疾”。孩子痛恨此名,似患传染病。直至某日讲辛弃疾,我将其名写于黑板:“弃疾是祛病,父母愿你一生无灾。”孩子伏桌大哭。后知他自幼多病,父母改名三次只为平安。
如今,我点名前必备课,查《说文解字》,翻《唐诗宋词》,生怕辜负名字里的山河日月。老同事笑我迂腐,他们哪知“刘念慈”藏着母亲乳腺癌康复后的感恩,“马知途”藏着父亲送快递15年走遍全城的骄傲。
黄昏,我整理旧花名册。从2008到2024,纸页由泛黄至雪白,名字从“强、磊、伟、军、静、敏、娟、芳”到“子轩”“若曦”,墨迹里蜿蜒着近二十载人间烟火。想起孔子言“必也正名乎”,原来我们日日所行,竟是如此庄重的仪式。
窗外,新生喧闹。男孩追着纸飞机奔跑,衬衫背后“杨宇航”三字格外醒目。飞机坠入冬青丛,他跺脚喊:“等我长大造真的!”我莞尔,这花名册上,何止山河,分明装着整个宇宙。
下课铃响,合上名册,纸页夹缝飘落纤尘,那是被念千万次的名字磨出的碎屑,在光柱里如金粉般旋舞。每堂课,都是播种,我们在40分钟里埋下字的种子,期待某天在某个生命里绽放。
新来的实习老师请教记名之法,我递过册子,她惊呼:“您给每个名字都标了注音?”我笑而不语。这些音节里,藏着长江黄河,藏着祖辈期盼与时代潮汐。
今日,新花名册又至案头。我沏茶,预习明日点名,李听澜、张雨昕、赵牧云、钱思齐……每个名字,都是待写的篇章,而我何其有幸,成为最初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