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上市的时候,枇杷黄橙橙挂了一树。初夏端阳枇杷熟,夏至杨梅满山甜,俗谚是这么说的。
有人形容新年时孩子的模样:“小辫朝天红线扎,分明一只小荸荠。”是不是可以改成“小辫朝天红线扎,分明一只小枇杷”。
枇杷晚翠,格比荸荠高,与滋味无关。枇杷两个字,念出来有音律美,不像荸荠,发音走气。
关于枇杷的文字,印象最深的是张爱玲《小艾》中的描写:“老姨太早已剥了一颗,把那枇杷皮剥成一朵倒垂莲模样,蒂子朝下,十指尖尖擎着送了过来。”这样行文,酸酸甜甜,有新摘枇杷之味。倒垂莲比喻,真是新奇。
归有光的《项脊轩志》读过不下数十遍,一笔枇杷尤好: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震川先生集》读过一回,不能忘的是《项脊轩志》《先妣事略》《寒花葬志》几篇,一往深情,以细事见之,使人欲涕。
枇杷好吃,苏州东山白玉枇杷尤佳,易剥皮,果形大,肉汁甜嫩,透似玉雕,为枇杷中之妙品也。安徽有白沙枇杷,稍晚熟,或不逊白玉枇杷。好多年没吃过,忘了其味如何。我乡岳西多枇杷树,大抵栽于池塘边上。所结枇杷果小,略有酸涩,二十年没吃过,我并不怀恋。
二十年前,还是儿童的时候,去一个远房姑妈家。她家屋旁枇杷正好,几个人在夏天小溪旁的草地上临水而坐,一边听清泉石上流,一边剥枇杷。手里捧着一本书看,书上人说:“我们回不去了。”
现在想来,最感慨那一句“我们回不去了”。枇杷树好看,好看在叶上。枇杷叶是锯齿形的,金农画枇杷叶,脉络历历在目,锯齿波涛起伏。张大千画枇杷叶仿佛芭蕉,又像鸡毛,好在这鸡毛不当令箭,洋洋一派喜气。吴昌硕画枇杷叶仿佛毛毛虫。
沈周也喜欢画枇杷,笔下的枇杷叶干净纯粹,不声不响,有静气。有幅墨画枇杷题款说:“有果产西蜀,作花凌早寒。树繁碧玉叶,柯叠黄金丸。”
枇杷叶性苦,微寒,可入药。清肺止咳,降逆止呕。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没少喝枇杷止咳露。
枇杷晚翠。晚翠的意思是说枇杷叶经冬苍翠不变。《千字文》上说:“枇杷晚翠,梧桐早凋。”范质《诫儿侄八百字》诗:“迟迟涧畔松,郁郁含晚翠。”都有夸赞之意。晚翠比少年得志好。
有年去徽州,见老街出口一堵青砖残墙,墙里几棵枇杷树。天气阴郁,枇杷被雨水打湿了,叶脉毕现,在天光下形成一圈一圈的浓绿。撑伞立于树下良久,盘桓谛视,恋恋不忍离去。多年前的往事了,还是难以忘怀,那是我见过最美的枇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