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砖垒墙,青瓦覆顶,朝南,一扇桐油木门站岗,面北,一扇油漆大门把守。前后檐墙对应镶嵌的玻璃木窗,睁着水灵灵的大眼,亲切地打量着乡村生活的日常。
童年,我就住在这样的青瓦房里。
霏霏春雨,在梯田般纷披下来的青瓦肌肤上细细摩挲,时而弹上几指,时而在胳肢窝里呵一下痒,青瓦笑出泪来汪汪滴到檐下,被风一吹,扭起了妩媚的舞姿;夏雨脾气大,一颗颗豆大的雨珠砸下来,在青瓦上跌得粉碎,瓦顶上笼上了层层薄雾,哗哗的雨水顺着瓦槽,你推我搡地往下跑,在檐下扯起一条条长线;秋雨泪腺最为发达,一遇伤心事,便双手抚着瓦楞漫鼻漫眼地流泪,从清早到傍晚,从黄昏到天明,心善的青瓦陪着流泪,惹得蜡黄的梧桐叶片难过得从枝梢一头栽下,就连庭院里的菊花也泪眼婆娑;冬雨冷着一张脸,在青瓦的肌肤上来来回回地寻找温暖,摇醒了睡着的瓦脊,将一缕缕透骨的寒凉贴向瓦槽,可脚下一打滑,一不小心从檐口跌落。跌坏了身子骨的它,邀来了满天的雪花,蒙住青瓦的眼,埋住青瓦的脚,最后盖住了青瓦翘着的头,片片青瓦只得透过雪花的罅隙喘口气。
面慈心善的父亲担心肥硕的雪儿压碎了青瓦、压弯了檩条,随手搭起一架木梯,爬上梯头,操起捞草用的竹扒,将雪儿死死摁住瓦脊的手掰开。雪儿便被强行拉起,脚下一打滑,一头跌下檐口,沉重的身躯摔倒地上,顿时蜷成一团。屋顶之上,隐隐现出了瓦的青脸。
久违的阳光露出笑脸,用温暖的身体焐热雪的双手。感受到暖意的雪儿,慢慢伸直僵硬的手指,变成水的模样,沿着瓦槽快乐地滑下。
在凹凸相扣的青瓦之下,我喜欢听风。风不知翻过多少道山梁、蹚过多少条小河,才来到青瓦之上;但我知道,风一定掠过笔直的林梢,从鸟儿的翅膀上划过,从草尖上的露珠吻过,然后将头埋进青瓦怀里,松口气歇歇脚。
桃红柳绿的日子,贪恋花香鸟语的细风,一会儿轻抚弱柳,一会儿轻拍蜂蝶的羽翼;哈一口气吹皱一池春水,伸一回懒腰裹一身芬芳,追着嬉闹的麻雀,在青瓦上腾挪跳跃;缕缕清香顺着瓦缝潜入屋内,引得归巢的紫燕飞出家门,在屋顶上盘旋,累了便站在瓦楞上鸟瞰远处的油菜地金浪翻滚。
偶尔有几只幼鸽,在青瓦上练习飞翔,风一次次鼓起它们的翅膀。知了叫黄稻穗之时,热热的风钻进禾香浓浓的稻田,穿过花生秧的缝隙,贴着棉花阴凉的枝叶,卷起一地的尘土,在半空中飞舞。一阵阵热浪撒下来,被瓦楞绊了一下脚,风痛得打出响亮的唿哨,听到哨声的乌云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村庄暗下来,一道道闪电在天地间瞬间撕开一条条大口,给左冲右突的风指路,低下身来的乌云快要凑到瓦的鼻梁上,风仍不依不饶地贴着瓦缝间死缠烂打,似要将青瓦掀下檐口。就在这紧要关头,雨箭从天而降,扎进乌云的脉搏,刺入风的筋骨,雨在青瓦上跳着脚赶撵着嚣张的夏风。
秋风送爽,青瓦敞开锃亮的肌肤,任成片的山芋、焯熟的扁豆、烀热的麦酱爬上屋顶。一股股清香从瓦顶滚下,顺着瓦槽落到檐下,弥漫了整个村庄,灶间蒸腾的米饭香气也从芦席缝中钻上来,与青瓦交头接耳。
从冰面上掠过来的北风,撕咬着瓦楞,夜夜呼啸着,欲把青瓦掀下,把芦席卷翻,渴望跳进屋内取暖。倔强的青瓦用瓦楞割破风的耳朵,用瓦脊刺破风的手指,用身体捂着芦席,保檐下一片安宁。
月光蹑手蹑脚地走下来,在青瓦上漫步。一只小花猫卧在瓦槽里,眯缝着眼,守着瓦顶上的静谧。
住在青瓦下的乡亲,用一日三餐的炊烟与青瓦说着缠绵的话语,顺便也与青瓦唠唠家长里短,谁家娶了个新媳妇,谁家庄稼有了好收成,谁家菜地一片葱翠,谁家碗头上有了鲜香的鱼肉,谁家娃儿感冒发烧,谁家生了个白胖小子,谁家老人驾鹤西去……这些,屋顶上的青瓦都是率先知晓。
头顶青瓦,脚踩泥土,乡亲们的日子过得瓷实。由泥土脱胎而来的青瓦里装满了草木的气息,青瓦之下,花香鸟语、松涛虫鸣、流泉风吟也可以熟门熟路地涌进屋来。
屋顶之上的青瓦,不仅承载着乡亲们的喜怒哀乐,也承载着降临到村庄里的风霜雨雪,更守护着乡村人家的安宁与温暖。
青瓦之上是诗意,青瓦之下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