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像淡烟,又像远山的晴岚,我们握不着,也看不到,但它走来的时候,只在我们的心头轻轻地一拂,我们就知道,年来了。”品咂季羡林先生的雅致句子,扑面而来的浓浓年味,春风般温暖我的心田。
清寒薄暮,乡下炸炒米的老汉忙活开来。常见他们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是风箱炉灶,另一头是黑黢黢的炒米机和长袋子,晃悠悠地来到村子的空场上。“炸炒米喽——炸炒米喽——”搁下担子,支好炭炉,便亮开大嗓门来回叫喊。
他左手不断地按顺时针方向摇动炒米机,右手有节奏地拉着风箱,动作配合十分协调。随着风箱吧哒吧哒地响,炉火也闪烁跳跃。不大会儿,看一看表,立起,将葫芦状的炒米锅扳起来,把顶端套进一圆锥形的网袋中。然后左脚踩到上面,左手拿着扳手套到容器的“耳朵”上,右手抓住摇柄,高喝一声“响呶——”,左手用力一扳,“嘭——”一声巨响,容器盖便被冲开了,一股白雾腾空而起,瞬间把我们淹没。我们松开紧捂耳朵的小手,蹦跳着,一头扎进白雾里,拼命地吸着热乎乎、香喷喷的炒米香,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和惬意流遍全身。
熬糖多在年前清寒冬夜。黑黝黝的土灶上置一口大铁锅,倒些冷水,再倒进糖丝,搅匀。旺火烧煮,棉花秆燃烧时哔哔剥剥作响,屋里弥漫着甜味和烟味。祖父用铜铲子不断地在锅里搅拌,里面掺些姜末、橘子皮、红枣,适时添进半铲猪油。最后把炒米倒入锅内搅匀,此时,炒米显得格外晶莹剔透,闪烁着珠玉的莹润光彩。
桑木桌上放一块案板,抹上菜油,四周用木框固定好,盛入滚热的炒米糖,用木板或空酒瓶使劲来回滚平、压实。磨得锋利的菜刀也抹上菜油,等到糖半冷不热的时候,祖父拿出模子,横三刀竖两刀,咯吱咯吱,切成小块的长方形或正方形,手起刀落,动作迅疾,简直是一幅绝美的风俗画。熬糖是一个恬静、幸福的细节,里面蕴藏着温暖的亲情,是舌尖上梦魂牵绕的故乡。
那样的夜晚,我们不停地吸溜着鼻子,饱吸着那浓郁的甜香,烦恼和贫困都在温暖的润泽中变成天边的一片云。冬日的寒冷化作灶膛里旺旺的火苗,化作祖父面颊上忙碌滚动的汗水,化作我们嚼糖时脸上绽放的朵朵红晕。清夜无尘,月色无垠,星光迷离,天空邈远而空阔。坐在院里木桩上,我们柔软得像一根青藤。正如汪曾祺感叹:“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齐,没有零零碎碎炒的。过了这个季节,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着。一炒炒米,就让人觉得,快要过年了。”
那种阳光般简单明快的幸福感和快乐感,日渐湮灭于浮躁而喧嚣的尘世。陪朋友逛超市,漫步于琳琅满目的商品间,偶有包装精美的炒米糖赫然入目,心中便涌起感念的潮水,一股柔软的乡愁倏忽从心底传遍全身。有时徜徉在城市清冷的街头。天色向晚,偶尔瞥见街巷一隅,一位头发花白、沧桑满面的老人在吆喝着卖爆米花。老人生意惨淡,神情淡定,如一幅古画。一缕残阳披在他单薄的身上,我不禁心生戚戚,一种苍凉袭遍全身,一缕乡愁溢满心胸。
梁实秋说,味至浓时即家乡。品尝着喷香的炒米糖,我一下子回到纯净古意的乡村月夜,想起亲人们熬糖时那种忙碌而欢快的场景。那浓郁的熬糖香芬芳着陈年的梦,成了一种留在心底最温馨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