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初期,随家母下放,去了皖南广德县(2019 年 8 月,撤县立市)。当地沟汊湖泊众多,农家惧孩童戏水淹溺,常以“水猴子”恐吓以诫。
其时,我尚在稚年,已多番听闻村民讲述这些水怪把在塘中游泳或在泽畔戏水的孩童攫入深潭的恐怖故事。有次,几位村民聚在一起,吸着烟锅,喝着野茶,又绘声绘色地向我和小伙伴们讲这类故事。我忍不住好奇,询问那些村民是否真的看过“水猴子”。一精瘦老头遂述说了一段亲身经历:“有天,在外村亲戚家饮酒。夜里回家,走在塘埂上,两边俱是河塘,忽见塘埂正中踞坐一怪物,瞪着一双绿光闪闪的眼睛,盯着我。我想往回走,又惧怕它从身后袭击我,便立定脚,借酒劲壮胆,大声问道:‘是水猴子吧?’这怪物见身份被人识破,就一下子滑下水塘去了。”问“水猴子”何等模样,那老汉只泛言长得凶狠、丑陋。再问为何它被人识破身份,就马上逸入水里,老头低首吸烟锅,默而未答。
在乡村,母亲带我住在生产队仓库里,屋后有大小数口水塘。夏日午饭后,母亲照例小憩片时,我便趁此间隙,溜出家门,到塘边捕捉栖息在水草端的“红辣椒”,这是一种喜欢在水边生活的蜻蜓,浑身鲜红,故名;或寻岸边洞穴掏螃蟹,缘河畔捉小鱼小虾;遇到平日一起游戏的农家孩子,也会同在浅水处戏水;或去村民房前屋后种植茭瓜的水池内,选白嫩、微黄而肥大的茭瓜,拔取一枝,拿到塘水中洗净,放入口中嚼食,满嘴都是含带水腥的甜味。自从听过精瘦老头讲述的故事,往日戏水时那般平和、踏实的心态失去了,一种全新的矛盾情绪总在我幼小的心间徘徊,我既畏惧水中突然蹿出一个“水猴子”,将我生生拖入塘底,却又隐隐期盼这怪物能在水面远远的现身露相,让我知晓它的峥嵘形状。只是,及至一年后回城上学,离开那美丽的江南水乡,我也没能见识这大名鼎鼎怪物的尊容。
大学毕业后,进入媒体工作,曾去宣城市夏渡林场扬子鳄保护区采写新闻。接待我的是扬子鳄养殖专家张正东,他说,据史料记载和科学考察,地跨宣城、芜湖两市的皖南山区与长江下游平原的结合部,历史上,是扬子鳄(古称“鼍”)的理想栖息地,当地群众称这种古老的爬行动物为“土龙”“猪婆龙”“水猴子”。犹记听其言及扬子鳄后两个俗称,我饶有兴致地特别予以了核问。张正东肯定的答复,自己去野外科考时,村民确实如此称呼扬子鳄。方才明白,这在脑海里潜藏十多年而不知面目的峥嵘怪物,原来,早已在动物园见识过。
而从张正东先生引言当地农家称呼扬子鳄为“猪婆龙”,也令我想起阅读古笔记时获取的故实。
嘉靖癸丑进士王可大《国宪家猷》载:“南都上河地,明初江岸常崩,盖猪婆龙于此搜抉故也,以与国姓同音,嫁祸于鼋,及下令捕鼋尽,而崩岸如故。有老渔曰:‘当炙犬为饵,以瓮通其底,贯钓缗而下之,所获皆鼍。’老渔曰鼍之大者食犬,即世之所谓猪婆龙也。”
万难设想,这相貌阴森可怖的爬行类动物,仅因其被人类所赋之姓与“国姓”同音,便负罪逍遥法外有年。倒害得那无辜之鼋,躺着中枪,糊里糊涂替其担罪。唉,缘于人类陋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