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上洲上,只有棉花,摸黑出门,晒得油光,下着大雨,去逃水荒,女伢再丑,莫嫁洲上!”后山的一首童谣,唱出了洲地几多艰辛与苦楚。
家乡宿松位于皖鄂赣交汇地,北依大别山余脉叫后山,南临长江黄金水道叫洲上。“洲上”的前世是长江冲击洲,在人造江堤、圩堤的干预下,星罗棋布的沙滩被“缝补”成辽阔的洲地。
庄稼人靠天吃饭,洲地怕干旱,更怕水灾,没等到收割季,就可能家园变泽国。三年一小淹,五年一大淹,只好拖家带口来我们后山逃水荒。
洲地近水,但水低岸高,不宜水稻生产。在计划经济年代,棉花是宿松县沿江几十万亩洲地的霸主,轧花厂、纺纱厂遍地开花,也诞生了许多令人艳羡的“万元户”。
棉花延长产业链很轻松,但棉农很辛苦,从翻地、育苗、移栽、施肥、锄草、除虫、抹杈、拣花、晒棉、拔杆,一年四季不得闲。大热天,棉铃虫疯狂繁殖,背着药水桶在齐颈的棉禾间穿梭,甲胺磷、六六六粉等剧毒农药,蒸发的成分从皮肤或者嘴鼻吸入,每年洲地都有若干中毒噩耗。然而,除了种棉花,还能种什么?
暮春去曹湖村,适逢有风有雨,连片的麦子被洗得更显墨绿,漾动着一张偌大的绿地毯。村支部董书记解释说,这个品种是从北方引进的,禾矮,抗倒伏,产量高。我还注意到,麦田的缝隙里,间或辟有一垄塑料膜育秧棚,以为是棉花钵。董书记又解释说,现在洲地不种棉花了,那里面育的是西瓜秧、冬瓜苗。
洲地西瓜,瓤沙汁甜,早在几十年前我贩卖瓜时就知晓,但稍有水涝,西瓜便要烂在地里,所以种瓜基本上是水里求财,打水漂是大概率,以致不可能像棉花一样在量上做出影响力。至于冬瓜,也会因躺在地表而逢涝必烂,而且超市里才几毛钱一斤,拿什么去撼动棉花的地位?原来,今天洲地能突破产业禁区,得益于上游的惊天工程——三峡大坝。2009 年竣工的三峡大坝,形成长达600公里的巨型水库,且水位高达175米,其强大的蓄滞洪调节功能,大大降低了下游洪涝风险,让洲地卸去一直卡在脖子上的枷锁。午收之后,那些原本只能种棉花才能抗风险的洲地,不但可以改种西瓜、冬瓜,还可以种植药材,甚至抽水改田进行稻虾共作。这些农鲜品,依托新修通的北沿江公路,直达九江、安庆等周边城市。
20 世纪 80 年代初,洲地切块,承包到户,如今正通过土地流转的方式集中,再打包给种植大户,实现订单式规模种植。
打时间差,是增加农产品附加值的公开秘密。既在品种上采取早中晚错季上市,还引进了收购、加工、冷链、储藏、销售“一条龙”企业,通过与种植户签订包产包销协议,使冬瓜每斤田头收购价达到3毛到5毛不等。像汇口镇康公村的冬瓜种植大户饶明高,跨乡镇流转土地1000多亩,除去流转费用及种收成本,每亩净利润在1500元到2000元之间,比起当年靠棉花发迹的“万元户”们来,何止甩开几条街?
听了冷链企业负责人的介绍,才知道冬瓜全身都是宝。瓜肉可以食用,瓜皮是美颜产品的原料,瓜瓤打蓉后可做药物胶囊壳,瓜籽可榨食用油。
产业结构调整升级,相当于一次次蝉蜕,转眼已然羽化。如今洲地农民工也可以离土不离乡了。像我们午餐的“农家乐”,就是一所旧房子改造的,老板说这里曾是棉花收购站。长江流域,横贯东西,江边的洲地当以万千计,而像曹湖村这样改写历史的人事,又何止万千计?洲地无棉,这是母亲河长江治理成效的缩影,也是走近“和美乡村”的一道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