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电梯门一开,我就看见父亲站在门边。面对一拥而出的人群,他浑浊的眼神似有瞬间的茫然,但一落到了我身上,便迅速亮了起来,苍老灰白的脸上一下子绽开绵软的笑容。
“小芳,你来得正好,我以为你们下午都没空呢!你要不来,我一个人跑上跑下的还真不行哦。”父亲念叨着,那欣喜的语气,却像是站在校门口眼巴巴地终于等到父母来接的孩子。听着父亲那虚浮无力的话音,再看看他那开心的神情,还有他那微微佝偻的身体,我顿时心酸得不行……
我搀着父亲从住院部走到门诊楼,先到二楼、三楼做了心电图和 B 超;再下到一楼,穿过长长的廊道,往回走到住院部最后面的七号楼做了CT。一路上,父亲屡次感叹“你来得好”。想想也是,医院里楼房一幢连一幢,电梯上上下下,各个楼层、各个窗口,这对一个年逾八十、身衰体弱的老人来说,真无异于迷宫。我有意放慢了脚步,但每走一小截,父亲还是要歇一会。靠在他身边,我清清楚楚听到他呼哧呼哧地喘气,那声音像是枯枝敲在旧鼓上发出的,沉闷沙哑。
因为挂的药水里加了利尿剂,父亲隔不了一会就要上厕所。到了卫生间,我举着药水瓶等在他身后。窸窸窣窣好一阵,父亲才慢慢转过身来。“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可能多少觉得有点难堪。“老爸,您这身体算好的啦!”我有意夸他。“呵呵,我知足得很哦,跟你们讲啊,以后我要是得了什么重病治不好了,你们千万别这样那样地抢救,我可不想活受罪,更不想拖累你们哦。如果在无意识中走了,还真是有福气呢。”父亲边说边笑,神情很是轻松。
打水给父亲洗脚。开始他不让我帮他洗,说自己可以。可他一弯腰一低头明显呼吸急促,我连忙握住了他的双脚。父亲的脚背有些浮肿,手指按上去有浅浅的坑,小腿上皮肤的网状纹路像鱼鳞一般,除了暗沉的老年斑,还有许多灰白的皮屑附着其上,稍稍一碰便大片大片地掉落。见我一脸唏嘘,父亲毫不在意地说:“没事没事,树到秋天落叶,人老了也会掉皮,到夏天就好了!”可是,树落尽了叶子,来年可返青,人又岂能再少年?如果人真能活得像一棵树,那该多好!
泡脚的时候,父亲问到我写文章的事。他看着我一脸严肃地说:“你不要只想着挣稿费啊,也要注意文章质量,只有用心写好,才能走得远哦!”印象中,父亲好久没这么一本正经地教育我了,那一瞬,我仿佛看到那个年轻精干的校长父亲又回来了。
“你要学会跟同学相处,不然以后走上社会怎么办?”初中时,我跟班上同学关系不好,父亲表情严肃地找我“谈话”。“你上课语速要放慢点,板书还得好好练练字!”我刚上班那年,他特地去听我的课,提出需要改进的地方。“戴着蝴蝶结,穿着红裤子站在讲台上多不庄重,赶快换掉!”连我的穿着他也要求多多。不记得从啥时开始,父亲不再声高气壮地教训我了,跟我说话语气也越来越绵软……
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曾高声大嗓门逢人便宠溺地说着“我家这个小女儿好吃懒做”的父亲,那个曾把自行车骑得呼呼生风带着我到处看电影的父亲,那个即便在我年过三十依然事事为我操心替我安排的父亲,真的被时间的厉风带走了。现在的父亲虚弱得像个孩子,好在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陪着他,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