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唱了一辈子“俭”字诗,人称“尖笔头”,这是用来形容守财奴的。至于“尖笔头”的贴切性,直到用过钢笔才恍然大悟——即使笔袋装满墨水,笔尖仍很节制。但用父亲的话说,那叫“粗茶淡饭、细水长流”,或者“取之有度、用之有节”。
刚上小学时,父亲带我上街买文具,碰上食品店馒头出笼,那香气让我的腿再也挪不动了。父亲好不容易为我买下一个馒头,但嘴刚吃香馒头就没了,挺折磨人。自此,当别人奚落他“尖笔头”时,我心中五味杂陈,既感到羞愧,又幸灾乐祸。父亲倒是不在乎,念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父亲抠门,家人难免受累蒙羞,每闻怨声,他都不当一回事,说:“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然而世事难料,父亲因谨慎有余,被领导委以重任,在学校会计、出纳“一肩挑”,如今看来不符合财务制度,但父亲用自律弥补了制度的不足,管公家的钱像管自己的一样紧。他进出都背着个泛白的旧帆布包,包里藏着一个蓝布袋,用布绳捆着,里面装着票据和现金。这可是学校的全部家当,父亲晚上睡觉时必会放在枕边,人在包在。别人说他做事古板,他却说:“天爵休将儋石论,一身恭俭万邦尊。”学校采购笤帚、粉笔之类,他要货比三家,一分两分地压价;食堂买柴火,秤砣要翘起来才行;就是校长报销差旅费,也要一张一张地审查票据。原则过了头,难免有非议,父亲据理力争,“兴家犹如针挑土,败家好似水推舟。学校师生好几百,不当家,哪里晓得柴米贵?”当然,他也有大度的时候,譬如,同事假期去隘口、二郎都要从我家门口经过,碰到雨雪天或饭点,父亲必会热情地留人吃饭。那些老同事们念着这份情,父亲去世时,都翻山越岭来送了他最后一程。
父亲一生不讲排场,虽然天天与钱打交道,却从没穿过皮鞋、用过皮带,更没沾染半点不良嗜好,夜里树下乘凉,多半要吟诵“家中勤检校,衣食莫令偏”之类的古训。印象中,他那件藏青色中山装,袖口绽线,肘部泛白,但稍显体面的仅此一件,因此上身就是一季,至于换洗,都是夜里进行。若干年后,父亲办理退休,账据移交毫厘不差,与那些在风险岗位晚节不保、追悔莫及的人相比,一生清苦的父亲赢了。
真正理解父亲是在他弥留之际。因帕金森后期症状,父亲肌力逐渐丧失,虽思维没问题,但不能行动,吐字生硬。也许他自知行将就木,醒了就断断续续地交代后事,其中有几笔别人未偿还的借款。找“尖笔头”借钱,成功率虽然低,但碰到孩子上学交不上学费、种子化肥赊不进家门、生病无钱取药救治之类,父亲绝不会让别人空手而归。他一再告诉我,借了就借了,别人主动还就收下,不还就算了。
转眼父亲已去世 20 年了,但我感觉他并没有离开这个家,仿佛还在某个角落里闭目养神,冷不丁就冒出一句“俭”字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