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无雪?父亲眯着眼望天。似乎小雪还小,眯上眼,天地就能缩小,就能看见在飘荡在外的小雪,把他们像赶羊一样赶回家。
父亲心里有一本账。没有“被子”盖着,麦苗不愿意睡,都长疯了!赶到春天,就容易变成“软骨头”——风一吹,全趴在地上耍赖。怎么办呢?父亲自有他的“家法”,把羊往麦地一放,就迎羊而解了。
曾经,我是父亲的牧羊人。
羊头压得很低,嘴埋在麦垄里,仿佛说悄悄话。谁能想到,羊会抹掉课本里和善的面孔,欺骗麦苗呢?羊走过,麦苗齐耳短发,精神抖擞。我想笑,羊肚子最明白!羊伸长红舌头,倒刺像刷子,一圈圈洗刷发绿的嘴唇。它学我呢!擦拭嘴角上偷吃的证据。我松开手里紧绷绷的羊绳,让羊自己溜达,随便吃。放羊,不就是放养吗?
我躺在麦田里。阳光含情脉脉,天空没有一片雪花点?羊啃到我头顶,拽拽我的头发,打个喷嚏,摇摇头离开。羊有羊的事,才懒得理我呢!还别说,那板脸、胡须,真像父亲!天空空着,白云、乌云都跑到父亲脸上了。唉!雪还没有影子,我倒成了“出气筒”。
冬天温暖一点不好吗?晴天干净利落不好吗?麦苗呼呼叫地长不好吗?父亲吃辣萝卜闲操心,哪知麦苗的快乐!父亲就是怪脾气,麦苗不长,不是!长多了,也不是!到底叫麦苗怎么着!叫我怎么着!
羊附和声援几声,它们嘴里塞得太多,咕噜着,词不达意。
父亲担心啥呢?天气是有些怪,不像以前冷了,但为何一定要像以前呢?冬天为何就不能暖和呢!就像这土地,可以长麦,长豆,长玉米……什么都可以长!它们就不能顺着自己的性子吗?非要听父亲的!我左顾右盼,生怕父亲听见,准会顺着他的性子揍得我没性子。
我换个地方,靠着坟躺下,方便监视羊。眼还没眯上,王奶奶走过来,用拐杖赶羊般把我敤起来:兔崽子!哪儿不好躺,躺坟上!她看看天,喃喃道:雪都跑哪去了?咋就不冷点?我说:你都包成“粽子”了,还怨天不冷!她叹口气:再冷些就好了,就能下雪了!
雪与她有啥关系呢?又不是她的被子!我说,暖和好!她又要敤我。我赶紧拉着羊跑。她儿子在外务工,出事没了。村民骗她,说他儿子当老板了,忙,过年才能回家。她就盼下雪,下雪年就到了,她儿子就回来了。
羊叫嚷着向家走,肚子像地球仪,几只小羊崽踩着转悠呢!也不知哪天能转到我家,“咩咩”跑出来。晚上,我睡得正香,父亲叫醒我:下雪了!我哦一声,接着睡。父亲说,羊生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厢房里,三只羊崽,依偎着老羊,像硕大的雪花,飘啊飘……
多年后,我也像雪花一样飘进城里。小雪那天,母亲打电话说,父亲可能不行了!放羊老往麦地里的坟上躺,叫也不应。我急匆匆赶回去,大半年没见,父亲的发须全白了。人生最大的一场雪,正悄悄绕过我,落在父亲的冬天。羊都还认识我,“咩咩”打招呼。我问父亲咋了?他说没事,等雪呢!一下雪就过年了,你就该回家了……
小雪无雪。我闭上眼,时光深处,一场雪正纷纷扬扬地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