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陕北,山风已带了凉意。我站在革命老区一片向阳的山坡上,望着眼前如火的山丹丹花,忽然想起太爷爷的话:“这花开一次,地上就多一颗星星。”‘
太爷爷是抗战老兵,去年秋天化作了一颗星。他生前最爱讲山丹丹的故事,说这花是烈士的血浇灌的,所以红得灼眼。小时候我不懂,直到站在这片曾被炮火犁过无数遍的土地上,才明白那红里藏着怎样的重量。
坡下的窑洞还留着弹痕,村头那棵老槐树被炸掉半边,剩下的枝叶却愈发苍劲。树杈上系着红布条,风一吹,就像旗帜在飘。几个孩子跑过,红领巾拂过斑驳的树干,那一瞬间,时光仿佛重叠了。
放羊的老汉蹲在崖边抽烟袋,烟圈悠悠荡开。“认得这花不?”他指着山丹丹,“1943年反‘扫荡’,小鬼子烧山,这花硬是从灰烬里钻出来。”他的父亲是支前队员,给八路军送粮时牺牲在花开的路旁。老汉每年都来种花,一种就是数十年。
往深处走,遇见了九十岁的王奶奶。她正颤巍巍地给花丛浇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这是给老连长种的。”她摩挲着花瓣,“他带着队伍路过时,说等胜利了要在这里看花海。”她十六岁当卫生员,用山丹丹根给伤员止血,花的汁液染红了她的粗布衫。
石阶缝里嵌着半枚弹壳,我蹲下身想抠出来,却发现已被花的根系紧紧包裹。金属与植物以某种庄严的方式融为一体,像是战争与和平达成了最终和解。忽然明白太爷爷为什么说花是星星——那些逝去的人,其实都化作了大地的养分,在每一个春天破土而出。
纪念馆的年轻讲解员带着学生走来,孩子们认真记录花的习性。有个戴眼镜的男孩突然问:“姐姐,烈士能看见这么红的花吗?”讲解员沉默片刻,指指自己的心口:“他们就在这看着呢。”山风骤起,万千花朵同时摇曳,如同无声的应答。
夕阳西下时,我采了一束山丹丹。太爷爷的墓碑在山岗最高处,正对着当年战斗过的方向。把花放在碑前时,发现早已有人献过一束——褪色的花瓣摆成五角星的形状。
下山的路上,遇见许多人手里捧着花,眼里映着霞光,他们多是烈士后代,年年此时归来。忽然懂得,纪念不是回首往事,而是让记忆开出新的花朵。
山丹丹记得每滴血渗入泥土的温度,记得每个名字消散在风中的音节。它年复一年地红着,不是为了诉说悲伤,而是为了证明——有些东西,炮火烧不尽,岁月带不走。
最后一丝天光沉入地平线时,满山的花朵依然亮着,像是大地举起了千万支火把,要把夜空重新点燃。太爷爷说得对,这世上根本没有黑暗——只要还有一朵山丹丹记得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