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麦收的日子,我都会梦见故乡的一片金黄。
我的右手无名指上,有一条斜长的灰白色疤痕,这是50年前一把镰刀留下的。
那是农历五月,又称午月,地支属火,天大热。满山遍野的麦子,昨天还是青青一色,南风一吹,一夜间就变得金黄。这时正好是夏天,雨水很多,得赶紧收割。麦忙假一放就是两周。那时候学校公办老师不多,放学后,民办老师还得回家干农活,是一个大劳力。放假了,孩子们是好帮手,割麦、打麦、种地、插秧,样样都能干。
天刚蒙蒙亮,我就起了床,穿上解放鞋,戴上麦草帽,随妈妈到地角。我是左撇子,弯下腰,只能左手持镰刀,收拢麦秆,右手握紧,然后往怀里拉。妈妈技术娴熟,没几下就割下一大片,把我拉得很远。割了几棵后,我觉得这不难,渐渐有了手感,一拢,一握,一拉,十分流畅。太阳上了山,麦地里一片金黄,我和妈妈一脸汗水、一身霞光。歇一下,伸直腰,早晨的风真凉爽,心情大好。“割完这块地,就回去吃早饭。”妈妈说,我说“好”。再次弯下腰,顿觉肚里咕咕叫,心里有些躁。
“哎呀,不好!”手指挨了一刀。开始不觉痛,只见血往外冒。妈妈赶过来,让我压紧伤口,并用手帕包扎好。以后三四天,我成了小病号。
地里的麦子割完了,场上的麦子铺满了,连枷也就闪亮登场了。前人有诗道:“打麦打麦,彭彭魄魄,声在山南应山北。”上屋、下屋、屋对面,都在打麦,连枷声响成一片。山山回应,整个村庄一片热闹。连枷柄高高举起,连枷在空中转上一圈,重重落下。来回几趟,麦粒是麦粒,麦草是麦草。打连枷,女人活。用的是巧劲,一起一落,自然舒展;一退一进,步履轻快;收获的喜悦最甜美,有吃的岁月最幸福。
男子也不闲着,挑麦把,送麦场,收麦草。捆的捆,抱的抱。堆成垛,当柴烧。
太阳当空,汗湿麦草。麦场上,麦粒堆成小山。还是女子上前,用小竹匾装上麦子,匾边紧贴腰部,双手端起来,手腰合力,竹匾一上一下,麦子合着节奏起跳,不一会,饱满的麦粒聚在匾后边,秕谷、碎草向前边飘。用铲装,用斗量,肩挑背扛,颗粒归仓。
有了麦,就有粉。有了粉,就有粑。过日子,要的是细水长流。从仓里,取出麦,用升量。用水淘去沙,放到大竹匾里,晒干,入石磨。一拉一送,石磨转圈,面粉轻飏。和好粉,做成粑,上笼蒸,连热气里都是香。一块热粑在手,能快乐一个盛夏。最妙的是,用麦子换挂面,把一家人平常的日子拉得幸福久长。
吃了粑,还要忙。地要挖,秧要插。布谷声声催,忙了这家忙那家。风来了,雨来了,穿蓑戴笠,田里地里,水里泥里,早起床,晚归家,又是一季好庄稼。
麦忙假结束了,手上的伤口结了一块疤。镰刀挂在墙上,纸笔放进书包。开学了,老师瘦了,黑了,憔悴了;学生困了,打闹少了,长大了。